第2章 网球

开门进屋,叶竞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假肢。

临近中午有些热,他出了汗,残肢更难受。本想着去街口吃碗面条,最终饥饿还是被疼痛打败。

清水冲洗干净残肢,涂了两遍凡士林,等稍稍干燥了,他又把那指甲盖大小的磨损处涂上红霉素软膏。

明明腹中鸣叫,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撑着拐走到阳台,仔仔细细清洗了硅胶套,清洁了接受腔。

这两天还是不出门了。

一切忙定,手腕上apple watch震动,提醒他该吃药了。

他愣了愣神,几秒后才关掉闹钟。

又撑着拐走进厨房,微微弯腰开了冰箱,随手从冷冻室拿出一个汉堡,放进微波炉,中火1分钟。

他囤了不少安格斯牛肉堡,来解决他必须的饮食需求。

温度刚刚好,三两口吞下,又喝了半瓶宝矿力。

转身倒了一杯温水,把三四五颗药一起送进嘴里。

这一杯温水他全数喝进肚子里,这会儿觉得胃都被撑满了。

瞬间想呕吐,他双手撑在料理台上,对着水槽弯了腰,却紧闭着嘴。

双眼也紧闭着。

约莫过了十来秒,压下去胃里的不适,他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转身拄拐往客厅里去。

正值正午,日头还很高,不过屋子里却没有早晨那般光亮,有些阴凉。

叶竞把拐杖贴墙放好,扶着沙发扶手坐下。

窗外绿树浓荫,枝叶摇晃,光透进来,投下一片斑驳,间或有鸟叫声,叽喳清脆。

有风吹进来,阳台上那半幅拉起的纯白薄纱窗帘跟着掀了掀裙角。

就这样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直直地照在五斗柜上的相框玻璃上,这样一反射,刺在了他的眼睛上。

双打冠军,单打冠军,巡回赛,公开赛,大师赛,邀请赛,精英赛......

满墙蛮柜的奖杯奖牌是他过去健全人生的写照。

回不去了。

他手轻柔地抚在光滑的残肢上,一年多了,还是不能接受。

那块改变他命运的小腿骨上的包块,已经随着截掉的肢块消失。

一开始,只是运动后左腿有种说不出的痛以及无力,次数多了,他计划着,等比赛结束就去看医生。

后来,痛得走不了路。

他自然没参加得了比赛,薄薄两张纸拿在手中,影像学诊断:左侧胫骨下段病灶,考虑骨肉瘤可能性大。

MM2( ),p16( ),SATB2( )......

P53(50% ),Ki-67(5% )......

每个字母都认识,但却不知道含义。

命运说翻覆就翻覆,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情绪化。

他开始化疗,身体承受巨大的伤害,恶心呕吐,指尖皮肤开裂,口腔长了好些水泡,以及尿血。

他来不及去沮丧去祭奠过去的时光,深深的折磨,或许,还是死了得好。

七十多的老父亲拄着拐来看他,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小竞瘦了,你妈让我关照你,你得吃东西才能好起来回家。”

他鼻头酸,母亲去世十多年,父亲三年前得了阿兹海默病,天天念叨的就是母亲。

他开始吃了吐吐了继续吃,他成了医生口中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出了院,哥嫂不放心他一人,要带他回江宜,他拒绝了。

又要给他找个住家保姆,他再次拒绝。最后,哥嫂挑了最好的轮椅给他,又把他托付给袁铭,才回了家。

那辆轮椅一直在库房落灰。

而他,积极地去康复中心锻炼,去适配假肢。

源于那天夜里幻肢痛,痛醒后在床边枯坐良久,最后撑着墙壁挪到客厅,开了电视,停留在他常看的体育频道,回播的是残疾人网球赛。

他是不是也能“回到从前”?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不想早给你定型,笑我那么的拼命,几年来毫无成绩,地位未有跃升,高峰上不成唯盼爱情顺景......”

电话响,是袁铭。

“哥,复查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长时间没出声,他的声音有点哑,叶竞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发你微信一直没回。先恭喜你检查顺利。”袁铭又喊他,“我晚上到家,后天的网球赛来不来?”

“不去。”他没做思考开口拒绝,“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他右手支在膝盖上,左手捏着手机,闭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只左手拇指微微使了劲,在黑亮的手机屏上印出泛白的边缘。

微信又响了两声。

猜到还是袁铭,叶竞过了好几分钟才打开。

“让你振作的话我说了不知道好几遍,你肯定耳朵也听出了老茧。”

“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考虑考虑做网球教练,教教孩子?”

他没回,锁了屏把手机扔在一边。

去干嘛?去听好友谈论这一年多获得的成绩?

还是去窥探以前那些竞争对手对他怜悯之下的庆幸?

况且,他的残肢有破损,这两天尽量少出门。

不知道在沙发坐了多久,估摸日头偏西,屋子里更暗了些。

三点四十五,叶竞起身,拄着拐摸回房里整理杂物。

“妈,我睡了多久?”张晋慈再次醒来,有点犯懵。

跟隔壁床用帘子隔开,她病床上方的灯没有开,窗帘拉住了三分之二,透出去看,外面已是浅浅暮色。

“刚准备喊你起床,已经五点半了。”林秀凤忙从椅子上起身,三两步走到床边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枕头放在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有哪里不舒服吗?”林秀凤替她拉了拉滑下来的背角,齐整整地拢在她腋下,“晚上凉,可别着凉。”

“妈,我没事,你放心。”

“我哪能放心,我魂都没了。都怪我,怪我,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害你跌跟头。”她说着抬手擦泪,又怕晋慈跟着难受,硬忍着往回憋。

“妈,没事的。我真的没事,医生也说了没事,放心啊,别难过了。”张晋慈把人拉着在床边坐下,歪过身子拿了纸给林秀凤擦眼泪,安抚了一阵又转了话题,“爸呢?回去了?”

“嗯。他下午工地上忙,你睡着他就走了。”林秀凤心情也平复下来,捉住张晋慈干瘦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长时间的输液让她两只手背布满针孔。

林秀凤吸了吸鼻子:“我把鸽子汤热一下,你再吃点肉喝点汤好不好?”

“鸽子汤对你伤口好,长得快。黑鱼汤也是,你爸说了,明天给你送黑鱼汤来。”

张晋慈点点头:“别让爸这么累,明天不用来送汤了,要转车,太辛苦了。快出院了,等我回家再喝一样的。”

“知道了,你别操心。躺好。”林秀凤笑着把她按回靠枕,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碗往病房外走。

窗外染成了黛青色,她想下床拉开窗帘看看,又怕真正站在了地面上,万一再头晕目眩倒下去,那就更给父母添麻烦了。

她已经带给父母太多麻烦了。

张晋慈双手枕在脑后,两周前剃光了头发,现在微微冒出发根,扎得她手心冒痒。

她按下怀念过去那一头乌黑秀发的心思,闭上眼努力搜寻外边嘈杂的烟火声。

还好窗户留了两指宽的缝。

她能听见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间或夹杂的说话声,还有隐隐的风声。

这会儿倒是把上午的遐思又续上了。

旷野里那两课老洋槐脚下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水沟,边上栽了一棵老龄的栀子树。去年三姨来还给她带了一小篮子。

她用针线把栀子花串成一串,挂在床头,清香沁进肺里。

还有田野里大片的紫云英,梗上伴着苘麻,嫩蓝的阿拉伯婆婆纳轻轻一碰花头就掉了下来。

类似鲁冰花的青葙,小时候她喜欢摘了插在玻璃瓶里,装饰自己的书桌。

好怀念。

她被困在病床上太久了,经历过一场生死,更加想念童年时候无忧无虑在田野里撒欢的样子,甚至赤着脚也不怕痛。

而现在,疼,真的很疼。

她最终还是起了身,人坐在床边,两只脚放在地面上。等出院了,等她好了,一定要回老家,尽情地丈量那片土地。

“晋慈,你怎么又下床了。快,躺回去。”林秀凤急忙放下手中的汤碗,两只手在衣角搓了搓,把手上的温烫散去才扶着张晋慈躺下。

她也配合听劝,依着枕头拉住林秀凤的手:“妈,我没事。咱们吃饭吧。”

“好,你先喝汤,我再把米饭热一热。”林秀凤走到床尾抬起小桌板,推到她跟前。先拿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给她,又拿开水烫了筷子。

“哎哟,看我这脑子。”她懊恼刚刚只顾着搀扶女儿躺回去,忘了把碗盖先揭开,这会儿鸽子汤还冒着热气,她又怕烫着晋慈。

“不碍事妈。你先去热饭,一会儿咱们一起吃。”张晋慈朝着她笑,抬起手夹了块黄瓜送进嘴里,又放下筷子竖起大拇指,“拌得好,又香又脆。”

“吃吧。”林秀凤弯着嘴角给她舀了一小碗汤放旁边凉,才捧着盛饭的碗往外走。

她不是故意夸奖妈妈,凉拌黄瓜确实好吃,汁水饱满,黄瓜新鲜带着脆劲,嚼起来咯嘣一下,干脆利落。

妈妈放了一些蒜泥,几滴醋,走了一圈小磨芝麻油,真的鲜脆。

她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晋慈,多吃点肉,你瘦了好多。”

她点着头,却把汤碗里的鸽子肉往林秀凤碗里夹:“妈,我吃得太多了,爸变着花样给我炖汤,你吃,你多吃点。”

林秀凤又夹回头,重新放进她的碗里:“对你伤口好,多吃点好得快。”

她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放下碗筷对林秀凤撒娇,一边掰指头:“我算算啊,一二三四五,妈,我已经吃了5只鸽子了,真的吃不下了,你帮帮我。”

她松开林秀凤的手臂,再次拿起筷子,把鸽子肉一股脑往林秀凤碗里夹:“快吃快吃,老爸辛苦炖的,可不能浪费。”

“我喝汤,我喜欢喝汤。”她端起碗喝汤堵住林秀凤的嘴。

林秀凤没办法,笑着摇摇头,听她话开始吃饭。

等给她擦洗完也不早了。

双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一位得了甲状腺癌的阿姨,五十来岁。这两天要出院了,这会儿人不在,估摸着还在楼下遛弯。

这阿姨话不多,张晋慈听她妈妈跟阿姨聊天,得知她是社区广场舞队主力队员。

住院也没懈怠,手术后好了点就坚持下楼遛弯,锻炼身体。

她看得羡慕。

“晋慈,吃药了,吃完药睡吧。”

“好。”她接过温水,摊开手掌,林秀凤把准备好的药片胶囊一起倒在她手上。

她全部送进嘴里,仰头咽了下去。

林秀凤接过杯子,边调整她身后的枕头边说:“后天晚上你爸来陪你。下周咱们该出院了,我得回去一趟买点东西。”

“妈。”张晋慈拦住她,“不用来陪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很安全。你太累了,好好休息。”

“妈不累。”林秀凤在床边坐下,把她手拢在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妈你听我的。不答应我生气了。”她又止住林秀凤的话,催着她去休息。

“行了,行了,听你的,睡吧。”林秀凤扶着她躺下,起身把靠在墙角的折叠椅展开,放在了床尾。

这次住的特需病房,双人房,空间比普通病房大很多。

折叠椅展开摊在病床和长条桌中间,还能有一丝余地过个人。

林秀凤躺在这,夜里醒来不用起身,抬手就能够到桌上的手机、纸巾。

夜里偷偷抹泪,擦个眼睛,晋慈也不知道。

帘子把她们跟外间隔开,母女俩都躺下了。

张晋慈看不见林秀凤,却也觉得安心。

下午昏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失眠。

她听见门开了,隔壁阿姨进了屋,又窸窸窣窣去卫生间洗漱,没一会儿也躺下了,一切归于平静。

病房里的窗帘质量没那么好,不能完全遮住光。

她悄悄摸到手机打开,才9点半。

下午刘阳发了信息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那会儿她睡着觉,醒来怕林秀凤担心,一直没回。

“今天从轮椅上栽了下去,晕了好久。”

这句话她打了删,删了打,踟蹰了两三趟,最终还是发过去了。

刘阳看见会说什么呢?会来看她吗?

她心里期盼,却没收到对方的回音。约莫过了五分钟,她又发了一条:“下午睡了好久,现在睡不着了。”

发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又很轻柔,怕吵醒林秀凤。

她从枕头下摸出耳机,决定不等刘阳的消息,把昨天没看完的《星际穿越》继续看完。

等电影也放完,快11点。

刘阳还是没有发信息过来。

他固定每日的浅浅关心,“今天感觉好些吗?”“今天舒服吗?”“早点休息,晚安。”

再无其他话。

是她每次都对不上他的聊天时间吗?还是他一如既往那么“忙”?

张晋慈盯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发呆,小小的米钻,没那么大,却也璀璨。是三个月前两人一起挑的。

她呆看了半晌,心思飘得越来越远。

隔壁床阿姨翻身带出了动静,把她又拉回头。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右手摸到手机熟练地解了锁,打开微博,手指点了一会儿。

“曾经有多喧嚣,现在就有多寂寞。”

然后锁屏,睡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