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少时日,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桃花已经全部凋落了。
月白色的帐幔在眼前摇摇晃晃,上官星辰的脸慢慢清晰起来。
他端着药碗,正吹凉那热气腾腾的药。
江湖中有传言,宋子慕做了太多坏事,夜里噩梦连连,怕是时日无多。
“伞……我的伞呢?”我伸手拉住上官星辰的衣摆,努力挤出那句话。
那柄在我梦里绘满桃花的伞,我惊醒之间,才记起那柄伞上藏着秘密。
我不知,它是否还在上官星辰的手里。
“喝药。”上官星辰倾身过来,将我抱起,靠在他的肩头,将药碗递给我。
我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胸口处泛起一阵恶心,我忍着吐出来的冲动,虚弱的靠在他肩头,气若游丝:“可以还给我了吗?”
上官星辰不答,又递来水让我漱口:“这些时日你好好吃药的话,我就还给你。”
我点点头,又喝了几口水:“你知道的,那是净翎师兄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能让我安枕的东西。”我强调道。
他不说话,只将我抱得紧了些。
我只当他应了。
胸口的疼痛似乎减缓了一点,我无力支撑,只能一直靠在他的肩头,看着外面出神。
“风云派的那个弟子,我已经打发走了。”
他抱着我,手指绕着我的青丝一圈一圈的转,蓦然说了一句。
“什么?”
我偏过头,有些不解。
“就……”他吞吞吐吐,“那个和你名字一样的女子,我让枫肆将她送到桃花小镇的绣织坊去了。”
“她不会再出现在缺月阁。”
“你将她藏起来,是怕我伤害她?”我凝眉:“不然,依你的性子,该杀了她。”
“阿慕,没有!”他将我抱紧,下颚在我的肩头摩挲,“我知你一向不喜欢我滥杀无辜,才饶了她性命。”
“我不喜欢你逼迫我在周子骞和净翎师兄之间做选择,我不喜欢你残害武林正道,我不喜欢你屠戮了苏家和耿家,更不喜欢你毁了梨花山庄,可你并未做出让步。”
上官星辰怔住,眼里漫着委屈:“阿慕,我……”
“如今竟然因着我不喜欢,饶了那个女子性命。”我打断他,轻笑,轻蔑而哀伤,“依我看,恶贯满盈的上官盟主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我靠在他肩头,无力的靠着,连扯起一个笑容都觉得心疼,只好慢慢的阖上眼:“你终究,也要厌弃我,走到别人身边去。”
“不会的。”抱紧我,将我融进他怀里,上官星辰的语气柔软而湿润:“我永远都只在阿慕的身边。”
“没有阿慕,我会死。”
我撇嘴,双手摩挲上官星辰指节分明的手:“上官盟主,你听到我肚子咕咕叫了吗?”
他却只是笑,用脸颊贴着我的脸颊不停的蹭来蹭去:“吩咐人去熬粥炖汤了,再抱一会儿。”
我垂下眼睑,用笑意掩盖住眼中的杀意。
我明白,他终究要因为别的人远离我。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让一步,从此就会处处让步。
他从前也许不懂,以后也会明白。
爱和诺言,从来都最容易摧毁。
我明白。
这一日,我努力的吃了许多东西。
毕竟,一个病秧子,卧榻太久,总要招来一些人的觊觎。
又过了一些时日,我吃着药,身体渐渐好起来。
“又来了,简直不知廉耻!”这一日,我倚在朝夕阁的那张贵妃榻上小憩,叶婵走进来,皱着眉气哼哼的小声骂:“这个枫肆,是不是故意不让阿慕安生!”
“怎么?谁来了?”我睁开眼,看她端着煎好的药,脸色难看。
“不重要的人。”
药还有些烫。
我示意她放下药碗,偏着头:“叶婵,你在瞒我?”
“就是那个风云派叫阿牧的弟子。”叶婵无奈,一五一十的讲述:“上官星辰让枫肆打发她出去,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是跑回来,几次三番趁着上官星辰不在来见你。”
“见我?”我拿起药碗吹着那发烫的药,“为何要见我?”
“她想求你让她留在缺月阁打扫,不想去绣织坊。”叶婵垂着手侍立,眼睛却盯着门外,似是比我气愤,“分明就是图谋不轨!”
“哦。”我喝了一口药,苦的要命,于是蹙眉:“那她去求上官星辰……”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顿悟,看着那碗药愣神:“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从前,竟没觉得这药这般苦。
“什么主意?”叶婵不解。
“搭个戏台子,演一出爱慕的戏码,再来试探我,造谣我小肚鸡肠,容不下爱慕夫君之人。”仰着头,我忍着恶心喝下那碗药,嗤笑:“风云派于学真的弟子,还真是得了她师父一些真传。”
外面,一身白衣的姑娘还在哭求。
我换了枫叶色的衣裳出来,和上官星辰今日出门时穿的衣裳颜色一致。
上官星辰每次命人送来的衣裳,我与他同样的颜色,一人一套。
我想,我明白他的心思。
而在见到我的那一刻,那个女子眼神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她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夫人!”然而,她不死心,楚楚可怜的爬跪在我面前,哭求:“求夫人开恩,别打发我去绣织坊。”
“我只留在缺月阁看着上官盟主便好,绝不会打扰。”
“看不到盟主,我宁愿死。”
阿牧仰头看着面色憔悴的宋子慕,看她波澜不惊的眼神,看她不显喜怒的脸色,惊觉自己在宋子慕面前,竟然相形见绌。
我不说话,静默的看她很久。
她慌了神,一下子拉住我的手:“夫人!求求夫人!!”
我四下看了看,枫肆不在。
于是我冲着侍立门外的人使个眼色:“进去抬一把椅子过来,我累了。”
叶婵要过来拉开阿牧,我摇摇头。
待到我坐下,阿牧要站起来,我一把摁住她:“阿牧姑娘喜欢跪着,就好好的跪。”
“何况,求人也该好好求。”我抽出手,斜倚在椅子上,拿过叶婵手里的帕子擦擦手。
阿牧的眼神又是一震。
她或许不敢相信,我和上官星辰竟然连这样的动作,都默契的可怕。
我与他朝夕相处这些年,怎会不知道除了我,他不会碰触任何人。
如果无可避免的碰到了,必然要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一番。
“听说你爱慕我夫君?”我居高临下的看向她。
“你爱慕他什么?”我不理会她诉求的那些话,只语气淡漠平静的问她。
她的眼睫开始轻微的颤抖。
“我……”
我知道,她不甘心。
我不看她,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堵住她的话:“是爱慕他嗜血成性,还是喜欢他强取豪夺?或者,爱慕他为了娶到我,不惜逼得双生哥哥跳了崖?”
“若说一见钟情,我夫君的皮囊,确实是江湖中万里挑一的。但论心狠手辣,他也不遑多让。你爱慕他的容颜,还是爱慕他的心狠?或者说,你和你师父,爱慕的不过是他如今的江湖地位?”
“不是的!我爱慕的是他这个人!”或许被我说中了心思,阿牧慌了,嘴唇颤抖,苍白无力的辩白,“他待人温和,谦谦有礼……”
“哦?温和?谦谦有礼?”我听着那些话,只觉得可笑:“没有我,他上官星辰还不知道怎么活?!没有我,你口中的这些词,怕是用不到他身上!”
“他被人追杀的时候,他出家后又被逐出寺庙的时候,他无处可去被我收留的时候,他日日苦练武功满身伤痕的时候,你在何处?!你连见都没见过这样的上官星辰,你爱慕他什么?!你凭什么爱慕他?!!”
我冷眼看着阿牧,一把攥紧她的手腕,与她对视。
她似乎未曾想到我会疾言厉色的质问,眼睛里落下泪来,不停地挣扎着,想让我放开手。
“不知天高地厚,更是满嘴谎言!!”我却紧紧的攥着她珠圆玉润的手腕,逼近她,凝视她:“我不会武功,但我的心不盲。”
“你们想用风言风语动摇他待我的心,取代我的位置,再逼迫我交出剑谱,将他一并诛灭,对不对?”
“我知道,这龙南山想杀我和他的,不止武林正道,还有江楚羽和于学真。”我与她靠的很近,声音刚好够两个人听到,“江楚羽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于学真一向隐藏的好。”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于学真,再耍什么阴谋诡计,我会让你和他都消失在江湖里。”
风吹来,吹起阿牧的青丝,吹着不远处的枫树不停摇晃。
我直起身子,看阿牧失去力气瘫坐在地上。
不远处,那一袭枫叶色的身影正拾阶而来。
我嘴角缓慢扬起一丝笑。
“小美人儿,我奉劝你,歇了肖想我夫君的心思。”钳住那张稚嫩的脸,看着那颤抖而心碎的眼睛,我蹲下身来,“我要是你,就该躲我远远的。毕竟,我看起来,不但是个病秧子,更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阿牧姑娘,你快起来。”说罢,我突然拽起阿牧的手,眼泪猝不及防的滚落下来:“这是做什么?”
阿牧不明所以挣扎一下,我立刻向后倒下,捂住胸口惊呼一声:“啊!”
方才在我面前,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她擦着眼泪,惊恐的睁大那双杏眼:“你!”
“阿慕!!”
如我所料,上官星辰几乎是疾奔而来,一把拉开阿牧,一下子抱起我,怒不可遏:“枫肆!她怎么还在这儿?!!”
枫肆战战兢兢的拉起阿牧:“属下奉命将她送去了绣织坊,可是于掌门不忍她受苦,求了江教主将她放回来。”
阿牧含泪委屈的望着对她怒目而视的上官星辰:“盟主,我没有推夫人。”
“我说过吧?把你的爱慕之情跟那些碎片一起扔掉,别让我夫人知道。”上官星辰抱着我,怒视阿牧,青丝里都带着怒气:“你竟然敢跑到我夫人这里挑衅?!若她有事,不论是江楚羽还是于学真,都保不住你!!”
“滚!!”他眼睛猩红,枫叶色的衣裳衬着他的怒火,似乎要燃烧起来。
“不要再出现在阿慕面前。”盯着阿牧的眼睛,他一字一字,字字诛心。
风吹起他的青丝和枫叶色的发带。
我偏着头,抱着上官星辰的脖子,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漠然瞥了阿牧一眼。
她愤愤的握拳,看着我,又看了看上官星辰,一跺脚,哭着跑远了。
看着那姑娘远去的身影,我闭上眼——江楚羽,于学真,我倒想看看,你们能藏到什么时候。
门关上。
风吹来。
凉薄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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