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明台上静悄悄的,梁权不肯接话,亦不肯起身。
老皇帝终于泄了气,说:“罢了,此事的确怪不得梁卿,武茨侯那儿朕会为你挡下,你……你先歇几日吧,东明卫暂时让景宣替你管几天。”
梁权俯身叩拜:“谢陛下。”
老皇帝只觉头疾又犯了,挥挥手不再说话,叫他下去了。
出了圣明台,梁权收起那张委屈的表情,脸上一股冷意。
喜明守在外面,关心道:“督公,陛下为难您了?”
梁权冷哼道:“陛下对我有愧,不过做做样子罢了,纵然再不愿意,也不会轻易动我。”
他说着又问道:“武里卓自宫的事是怎么回事?”
喜明摇了摇头,“奴才已差人去查了,不过此事真的与咱们无关,谁知道那草包发什么疯?”
梁权没作声,等出了宫后才道:“叫人盯着,有什么事随时来报。”
喜明应道:“是。”
“国师那儿……”梁权顿了顿,问道:“这件事国师插手了吗?”
国师陆知衡与他一向不和,这事若陆知衡插手了,恐怕他还真的保不住见离。
喜明想了想,回道:“国师已于三日前闭关,据说这次连陛下也不见,武茨侯这种小事国师应该不知道。”
“闭关了?”梁权讶异道。
喜明:“是,国师这次闭关匆忙,只留了一个徒弟陆弋在宫内听诏,督公若不放心,奴才派人去查查。”
梁权摇头:“不必了,咱们与国师原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若不找麻烦,咱们也没必要盯着,顺其自然吧。”
“是。”
国师与梁权不和是朝野尽知的事,不过他们其实是没什么私仇的。
这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梁权出身寒门,一朝中第成了朝中新贵,他长得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又兼才气名声在身,很快便俘获了众多女子的芳心。
陛下的六公主景初也在其内。
景初天真烂漫,备受宠爱,她稍微一求,皇帝便答应了,于是便下诏令梁权尚公主。
问题出在二皇子萧景明身上。
萧景明为人阴鸷,内心阴暗,对自己的亲妹妹有些不可说的想法,又碍于伦理纲常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对那些求娶公主的人下手。
梁权虽为新贵,可他并无根基,萧景明稍微使计便将他扔进大牢,景初去圣明台求情,皇帝疼公主,便答应景初可将梁权收作脔宠养在公主府,再多的就不肯应了。
这是权宜之计,景初只得暂时答应。
但她不知这事乃是兄长一手所为,皇帝答应后便跑去二皇子府求萧景明替她照顾牢里的梁权。
萧景明假意答应,暗地又叫人刻意折磨,梁权奄奄一息,没几日就要断气。
后来不知谁去大太监魏肆那提了一嘴,魏肆与萧景明有龌龊,自然抓住机会查了查。
这一查不得了,竟查出萧景明对亲妹有不轨之心!皇帝震怒不已,又不能将此等腌臜事闹大,便将萧景明圈禁起来,又迅速找了个宗室将景初嫁了出去。
梁权无辜受苦,皇帝下令放人,但朝中已没有了他的位置,且皇帝怕他出去乱说,便下令叫他净身入宫为宦,后来魏肆不知怎的对他青眼有加,收了他做干儿子,让他进了东明卫接自己的班。
寒门贵子乍然成了遭人忌惮的权阉,不少大臣都在找梁权的麻烦,魏肆死后,皇帝既忌惮又倚仗梁权,他生性多疑,给予权柄的同时又怕梁权记恨当年的事,便寻了个国师两相权衡,不让梁权一人势大。
当然这事的个中内情外人不知,满朝文武只知国师清高看不上权阉,三五不时的就要弹劾一把,但只有梁权知道,那位朝圣阁中的国师对他其实数次手下留情。
即便弹劾,也是不痛不痒的小麻烦,且从不像其它人一般以他阉人身份为痛脚进谏。
梁权便也从不触那位国师的霉头。
今日这事,倘若国师真的插手了,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叫见离全身而退了。
为了见离得罪武茨侯无关紧要,但得罪国师……梁权不知道自己会如何选择。
所幸国师没有插手。
很快督公府便到了。
梁权下马将东明卫的令牌扔给喜明,叫他去给萧景宣送去,又下令近几日闭门谢客,叫人关了中门,做出一副在家自省的模样。
东厢房内已经烧上了热热的地龙,梁权进来时便将氅衣脱了,只着一件墨色常服。
喜乐给他打帘,陆知衡迎了过来。
“督公,”陆知衡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您怎么来了?”
梁权心里熨帖,难得起了几分打趣的心思,“怎么,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陆知衡慌乱的摇摇头,又低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太惊喜了!您、您以往都是晚上才过来。”
梁权嗯了一声,坐到陆知衡刚刚靠过的小榻上,视线落到他的脚踝处,笑着说:“挺乖。”
陆知衡敛着眉眼,轻声说:“您吩咐过要穿袜子,我记得的。”
梁权点点头,又将视线落到脚边的空地上。
陆知衡抿了抿唇。
来督公府前未免露馅,陆知衡特意着人去云霄阁叫了几个小倌过来了解行情,简单的规矩也学过一些。
梁权刚刚的动作他知道……是叫他跪下的意思。
他抬眼偷偷觑着梁权的神色,却见刚刚还笑着的人此刻已经没了表情,淡淡的审视着他。
陆知衡心中一梗,顿了下,跪在了梁权脚边。
梁权呷了一口热茶,又拿起榻上小几处摊开的那本‘说药’看了看,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重新将视线放回到陆知衡身上。
陆知衡心中忐忑不已,脑中快速的将近两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他想不到哪里出了差错能叫梁权怀疑,又在琢磨万一梁权发现了他的身份后该怎么办?
梁权放下书,俯身凑到陆知衡的面前,伸出右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口中淡淡道:“见离?谁给你起的名字?”
陆知衡被他捏的下巴快要碎掉了似的,头被迫扬起,他艰难的道:“云、云霄阁起的。”
梁权不置可否,“喜明说你的痕迹被人抹过,见离,连东明卫都查不出的人,你猜猜会是什么人呢?”
陆知衡心中一惊。
他只记得隐瞒身份,竟忘记了身份太过完美也是一个漏洞!!!
“督公……”陆知衡眼中噙满泪水,却不肯落下来,他似乎委屈极了,“您在说什么?见离不知道。”
梁权见不得他这样看自己,总是会下意识的心软,他今日特意存着试探的心思过来,是一定要问出点什么来的。
他手掌往下挪了挪,用力掐住了陆知衡的脖子,“我是问你,家住何处,原籍哪里?父母是谁?本名叫什么?是怎么到了云霄阁?又怎么来了我这里?”
梁权顿了下,最后问道:“谁指使的你?”
他话音刚落,陆知衡猛的又放下心。
能够这样问,就证明梁权没查出来什么,一切只是试探罢了。
他艰难的张嘴,说:“我、我、不记得了,我有记忆起就在云霄阁,督公、求督公明鉴……”
梁权手上用力捏紧了他的脖颈,陆知衡呼吸困难,脸憋的通红,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然而手下的人眼中泪津津的,却始终没有任何怨愤之意,只是委屈的看着自己,梁权忽然觉得手有些烫,他下意识的松开手,扭头不敢再看。
“咳咳咳……咳咳咳……”
胸腔中乍然进气,陆知衡猛的咳嗽起来。
梁权起身要走,却被他抓住了衣摆。
陆知衡顾不上喘气,他拉着梁权的一片衣角,求道:“督公,没有人指使我,我、您、您若是不信,就将我杀了吧,只求您别再把我送回去。”
与人博弈时一定要抓住对方的软肋!
梁权只略微动了恻隐之心,陆知衡就抓住不放,以退为进求他,闭着眼等梁权动手。
梁权低头看见他脖颈上刚刚被自己掐出来的手印,叹了口气,俯身将人扶了起来。
“督公,我……”陆知衡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梁权打断了。
“算了,”梁权说,“你乖一点,你乖一点我就不把你送回去。”
陆知衡愣愣的看着他,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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