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乌娘子轻晃着石砚，眼神里满是不耐。

石砚睁开茫然无措的眼睛，声音轻的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怎么睡着了？”

乌娘子什么也没说，往石砚手里塞了块干粮，脚步声一轻一重，慢悠悠的朝里走去。

石砚见她走远，警惕的环视着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座破败无人的荒庙，夕阳的余晖穿过腐朽霉烂的屋顶，扑簌簌落下尘土。

如果没有一旁巨大的石刻佛像正垂下怜悯的目光，石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冷宫。

身旁，几个宫女和她一样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着，身上首饰尽数取下，手里也都塞了一块黑黢黢的干粮，面色苍白，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石砚边啃着干粮，边粗略数了数，加上她总共八个人。

见石砚吃了干粮并无异状，其他人这才也跟着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呕……”

一个宫女刚吃了一口，便立马吐了出来，小声说道：“这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酸，还这么粗，拉得嗓子疼！”

其他宫女反应虽没这么大，面色却都不好看，唯有石砚还在津津有味的吃着，没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连嘴边的渣子都没放过。

这干粮确实不好吃，又酸又干又硬，但在石砚看来，这可比宫里无人的宫殿中，放了得有八百年的干巴糕点好吃多了。

那东西甜得直冲天灵盖还不顶饱，有的吃完了得跑好几趟恭房，不像这个，又扎实又扛饿，细细嚼来还有一股麦香。

就是太小了，吃完还有些饿。

石砚抬起眼来，只见所有宫女都睁着眼睛看着她。

“你是那个宫里的？”

是一个身着司制司淡紫色宫服的小宫女，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像一只小猫般怯生生的。

石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各司宫女的服饰皆不同，她身上穿的还是五皇兄送来的宫装，与各司宫女皆不同，便柔声反问道：“你们都叫什么？”

那小宫女也不恼，温声答道：“我是司制司的绣女，我叫锦绣。”

“司宝司，玲珑。”

“司药司，秋芷。”

“我是栖霞宫王美人身边的二等宫女，夏风。”

……

听了一圈，石砚心底有了主意，低声答道：“我是乾元宫的粗使宫女，小砚。”

“乾元宫？”

锦绣惊呼一声，又慌忙捂住嘴，轻声问道：“那你是陛下身边的宫女，怎的没一起离宫？”

石砚落寞的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过是个粗使宫女，能进乾元宫已是三生有幸，如何还敢奢望随陛下同行。”

锦绣见石砚几乎要落下泪来，焦急得凑近挡住她的身影：“小砚，快别哭了，再哭那两个人牙子就……”

锦绣不敢再说下去，石砚疑惑的追问道：“就怎么？”

夏风叹了口气，替锦绣答道：“在你昏迷时，有个司苑司的女官哭着求那两个人牙子放她走。”

“谁知哭得那男人心烦，便一石头砸死了她……”

石砚顺着夏风的目光望去，果然在庙门口瞥见一汪暗红的血迹，那血迹犹如一把利刃，刺得她一阵心惊胆寒，而后又是一阵后怕。

她此刻终于意识到，那夫妻二人都是不亚于石珺的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之徒。

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不过在于石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而这对夫妇却是从未受过教化的野兽。

先前的小聪明只怕他们都看在眼里，一旦她出格半步，便会丢了性命。

“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石砚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而这时，荒庙内间里女子的娇喘声与男人粗重的闷吼传来，宫女们个个都羞红了双颊，闭上眼睛不敢再听再看。

月光幽幽荡荡闯进荒庙内，亮堂堂的照在佛像的面庞，内间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剧烈，直至乌云覆月时声音才渐渐停息。

天地间漆黑一片，虫鸟寂静，万物失色，浓雾弥漫掩盖住来时之路，风吹铃响却也不知去往何处。

……

马蹄悠扬，车铃回响。

车厢内的宫女们皆紧闭着双眼沉沉睡着，车厢摇晃间，石砚幽幽转醒，昏昏噩噩地睁开眼睛，麻绳紧绑着的手腕又痒又麻，几乎要勒出血印子来。

车窗上的粗布围帘随风摆动，余光缝隙中，只见车马渐密，还有些衣衫褴褛之人拖家带口，神情麻木的行在路上。

石砚靠在车厢上，只觉得脑子几乎要团成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出，什么也做不到。

过了许久，她呆滞的眼睛才恢复一丝神采，望着车厢内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宫女们，石砚终于捕捉到一丝异样。

“这些时日，似乎只要上了马车便像昏了头一般倒头就睡，直到晚上歇脚过夜时才醒过来，浑身酸痛，脑子也晕，晚上再睡一觉才能缓过来，可一旦上了马车又开始睡……”

石砚想着，眼角忽瞥见车前帘子飞舞间，那妇人正饮着红色系绳水囊的水，在她身旁，没有系绳的水囊被随意放在一边。

是了，水囊！

那两人饮水的水囊与她们分开来，还做了系绳标记，生怕喝错了水，定是怕她们搞出乱子逃走，便在水里放了安神汤之类的药物。

石砚紧紧抿住唇，心中暗怪自己大意，也庆幸今日只喝了一口水，发现的还算及时，没像先皇后所生的六公主一样伤了脑子。

马车仍然不停的前行，窗外车马声渐稀，随着阳光从南移向西方，耳边便只剩下马蹄与风吹树叶声，眼前也渐渐暗了下来。

石砚佯装睡着，思绪却越飞越远，竟久违的想起了那个傻乎乎的六公主。

六公主比她大两岁，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按理说应该是大晋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偏偏晋帝不喜先皇后，更不喜这位算计得来的六公主，而先皇后更恨生出来的不是位皇子，竟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

按祖制，初一十五皇帝都要留宿中宫，可晋帝竟以怕六公主年幼哭闹为名，回回都转而去魏贵妃处。

先皇后怒而生恨，可笑的是，她恨的不是晋帝，而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给年仅六岁的六公主灌下了整整五碗安神汤。

自那以后，五岁能写诗，六岁作赋惊动整个尚书房的六公主就成了个傻子。

石砚第一次见六公主是在她五岁生辰那日，那时候她与阿娘相依为命，阿娘总会在她生辰时为她去司膳司求一碗长寿面，她就守在冷宫门前等着阿娘回来。

若是能选，石砚宁愿那日阿娘没去司膳司，她也没守在冷宫门前，没遇见六公主。

……

年幼的石砚蹲在冷宫门前，肚子止不住的叫着，她吞了吞口水，仍旧翘首以盼，等阿娘回来。

“呜呜——”

远处随风飘来哭声，逐渐盖过了小石砚饥肠辘辘的肚子。

冷宫夹道上，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女孩正抹着眼泪，低声哭着往前走。

小石砚警惕的往后退去，阿娘说过，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她。

可那小女孩见这陌生的宫道上有人，便像乳燕投林般迈着小碎步朝小石砚跑来，一边跑一边呢喃着：

“害怕……”

小石砚脚步一顿，躲在宫门后面，探出个小脑袋来，悄悄的望着这小女孩。

这小女孩身上穿的衣服好新，红红的颜色衬得她好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小童女。

石砚艳羡的瞧着，又往后缩了缩，让破旧的宫门挡住她灰扑扑满是补丁的宫女服。

这小女孩在看清石砚的第一刻，竟瞬间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咽哭泣道：“小七别打我，小七别打我……”

闪着光泽的衣服铺在地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小石砚心疼的从门后钻出来，忙拉她起来，轻轻抖落她衣服上的灰尘，柔声道：“你快别哭了，小心弄脏了衣服。”

那小女孩害怕的透过小手的缝隙，泪眼朦胧的看向小石砚，忽而又笑了起来。

“你不是小七，小七长得比你漂亮，但你比小七好，会安慰小六，小六喜欢你。”

说着那小女孩蓦地站起身来，一把将石砚紧紧抱在怀里，她整整比小石砚高出大半个头，憋得小石砚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快松手！”

小石砚好不容易挣脱她的怀抱，可这小女孩却像膏药贴一样又攀住她的胳膊，还笑嘻嘻的将鼻涕眼泪都蹭在她袖子上。

“哥哥姐姐不喜欢我，小七坏，打我，小八肯和我说话，但也总躲着我。”

“你最好，你安慰我，抱我，小六除了小鲤鱼、小鸟、小花、小石头……以外，最喜欢你了！”

这小女孩仍旧叽叽喳喳的说着，从千鲤池的肥鲤鱼，说到御花园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听得小石砚头都大了，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响起来。

小女孩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肚子在叫，疑惑的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腩。

发现是一旁的小石砚，便笑呵呵的解下腰间挂满的小荷包，如数家珍的挨个塞给小石砚。

“这是糯米糕、桂花糖、酸甜梅子……”

小石砚捧着一连串的小荷包，呆呆的望着小女孩，只见那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粉嫩的小嘴巴一张一合。

“都送给你！”

小石砚的眼睛瞬间也变得亮晶晶的，宝贝似的将荷包搂在怀里，真挚说道：“谢谢你，小六。”

待皇后宫中的掌事宫令桂若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寻到冷宫时，就见六公主和小石砚一大一小，并排蹲在冷宫门前，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着荷包里的糕点蜜饯。

“六公主！”

桂若焦急的将六公主搂在怀里，低声道：“你怎的跑进这污秽之地，可叫奴婢好找。”

随即，桂若冷冷的瞥向小石砚，待看清她的长相时，竟倒吸一口凉气，厉声呵斥道：“你是哪个宫的！”

她阴冷的目光留连在小石砚的面庞，似是要将小石砚戳个洞出来。

“桂若姑姑！”

冯舒刚从司膳司回来，便见此景象，猛然扑身上前，为小石砚隔绝那审视的目光。

“桂若姑姑，她只是……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宫女，奴婢看她可怜，便总唤她来这里，陪奴婢说几句话罢了。”

冯舒伏地叩首道：“还请姑姑怜悯，饶她一命！”

六公主却在此时转过身来，桂花糖含在口中，显得脸蛋越发圆润，天真道：“你就是她的阿娘吗？”

桂花糖的香甜萦绕在空气之中，小石砚突然觉得这桂花糖甜的发腻，竟让她的胃止不住的痉挛。

桂若冷笑着开口道：“冯才人，这样的喜事怎还藏着掖着不敢见人。”

“有这样一个好女儿，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扔下这句话，桂若甩袖便抱着六公主离开，浩浩荡荡一群人个个都垂眸不语，只有六公主笑着冲小石砚招手。

“我下次再来找你玩！”

长寿面撒在食盒里，虽然冷了坨了，却还散着淡淡的鲜香。

“阿娘，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让小六见到我。”

小石砚自责的低下头，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悲伤，只觉得似乎平静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冯舒心疼的将小石砚搂在怀中，一下一下拢着女儿脑后的碎发，轻声道：“事情既已发生，便不要再想其他，只会徒增烦闷。”

“要做的，是想出破局之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搏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