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总带着点不依不饶的热,卷着梧桐叶在教学楼顶打了个旋,又懒洋洋地坠下去。
许清让靠着天台栏杆,校服外套被他松松垮垮搭在肩头,露出里面印着褪色乐队logo的黑色T恤。他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斜斜扫过刚从楼梯口钻出来的人,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哟,这不是我们江大学神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舍得从题海里爬出来透气?”
江屿白没理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背着半旧的双肩包,径直走到天台另一端的角落。他总是这样,白衬衫的扣子规规矩矩扣到最顶端,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结了层薄冰,把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他放下书包,从里面抽出本物理竞赛题集,摊开在膝盖上,仿佛这吵闹的天台只是他专属的移动自习室。
这是他们这个月第三次在天台撞上。前两次许清让带着几个兄弟在这儿吞云吐雾,江屿白就找个最偏的角落看书,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连眼神都没碰过。
直到上周,许清让前阵子揍过的那帮校外混混摸到了学校,把他堵在了天台。拳头带着风声挥过来时,许清让正准备侧身躲开,余光却瞥见江屿白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前,手里还捏着那本摊开的习题册,薄薄的纸页被风掀得哗啦响。
“滚开,别碍事!”带头的黄毛恶狠狠地瞪着江屿白,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
江屿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平稳得像在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公式:“教学楼转角有监控,距离这里十七米。声音传播速度三百四十米每秒,你们动手的动静,大概三秒就能传到值班室。保安从值班室跑过来,最快一分十二秒。”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黄毛攥紧的拳头,“而你们打伤我,需要承担的医疗费和刑事责任,比你们今天想讨的‘说法’,麻烦得多。”
那帮人愣在原地,像是第一次见到用物理和法律知识打架的。许清让看着他们脸上从凶狠到茫然,最后变成悻悻的表情,忍不住差点笑出声。黄毛骂骂咧咧地撂了句“走着瞧”,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天台重归安静,只剩下风扫过树叶的声音。江屿白转过身,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继续低头演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许清让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难得觉得有点不自在。他走过去,踢了踢对方脚边的石子:“喂,刚才……谢了。”
江屿白翻过一页书,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轨迹:“我只是不想我的解题思路被打断。”
许清让被噎了一下,反倒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他凑过去,看清习题册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过程,吹了声口哨:“学霸,问你个事儿。下周三摸底考,物理最后两道大题……”
江屿白合上书,抬眼看向他。阳光透过镜片,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没什么温度:“我不做有偿辅导,也不帮人作弊。”
“谁要作弊了?”许清让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是想……让你给我讲讲。”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他许清让什么时候求过人讲题?
江屿白沉默了几秒,重新翻开书,指尖点在一道力学题上:“放学后,图书馆三楼。”
那天下午,许清让破天荒地没去后街的台球厅,也没去操场打球。他揣着本皱巴巴的物理书,站在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区门口,看着靠窗坐着的江屿白。少年沐浴在柔和的光里,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正低头看着书,连翻页的动作都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
许清让走过去坐下,把书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江屿白抬眼看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来了。”许清让扯了扯嘴角。
江屿白没说话,直接翻开他的物理书,从第一页的错题开始讲起。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手术刀划开纸张,每个知识点都拆解得明明白白。许清让本来没抱太大指望,却不知不觉听入了神。他看着江屿白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连写字的姿势都透着股规整的劲儿。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夕阳的光慢慢爬过桌面,落在两人交叠的书页上。许清让忽然觉得,这样安安静静的下午,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等江屿白讲完最后一道题,天色已经擦黑。许清让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不知何时被江屿白用红笔圈出了几个易错的公式,字迹清隽,和他的人一样,透着股认真劲儿。
“谢了啊。”许清让把笔记本揣进兜里,语气比刚才自然了些。
江屿白背起书包:“下次别在图书馆发出太大声音。”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许清让缩了缩脖子,看见江屿白的白衬衫领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忽然想起早上天台的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跟我说一声。”
江屿白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他,眼镜片反射着路灯的光:“你?”
“怎么,不信?”许清让挑眉,拍了拍胸脯,“哥们儿打架虽然没你算得那么清楚,但揍人还是挺利索的。”
江屿白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转身朝校门口走去。许清让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肯定是不信。他撇撇嘴,跟了上去,嘴里还嘟囔着:“不信拉倒,到时候别求我……
周末的阳光格外刺眼,许清让骑着辆半旧的摩托车停在江屿白家门口,引擎轰鸣声惊动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冲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的人吹了声口哨:“上车。”
江屿白皱了皱眉,看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摩托车:“不安全。”
“放心,”许清让拍了拍车座,“爷的技术,比你解物理题还稳。”
最终江屿白还是坐了上去,白色衬衫的袖口被风掀起,他犹豫了几秒,伸手轻轻拽住了许清让校服外套的后摆。许清让的后背僵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个隐秘的弧度,脚下油门一拧,摩托车像离弦的箭般窜了出去。
他们去的是城郊的旧仓库,许清让常来这儿练滑板。江屿白靠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看着许清让在空旷的仓库里腾空、翻转,滑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少年的身影在光影里跳跃,像团燃烧的火焰。
“喂,学霸,要不要试试?”许清让滑到他面前,额角带着薄汗,笑容张扬。
江屿白摇头:“我不会。”
“我教你啊。”许清让不由分说把滑板塞到他手里,“很简单,平衡感而已,你这种学神,肯定一学就会。”
结果江屿白刚站上滑板就摔了个踉跄,幸好许清让眼疾手快扶住他,掌心贴上对方纤细的腰,两人都愣了一下。许清让先松开手,挠了挠头:“呃……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那天下午,江屿白摔了七八次,膝盖磕出了红印,却没喊过一声疼。许清让看着他抿着唇一遍遍尝试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朵“高岭之花”摔在地上时,比平时鲜活多了。最后江屿白终于能稳稳滑出两米远,回头看向许清让时,眼里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还行吧?”他问。
许清让笑着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变故发生在月考后。江屿白的名字依旧稳坐榜首,许清让的成绩却突飞猛进,从下游冲到了中游。班主任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许清让,话里话外却暗示他可能作弊,还让江屿白“多注意影响,别被不好的风气带坏”。
许清让当时就炸了,拍着桌子要跟班主任理论,被江屿白按住了手。少年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江屿白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班主任:“许清让的错题本在我这儿,上面有他每晚演算到凌晨的痕迹。如果这也算作弊,那我愿意和他一起‘作弊’。”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清让看着江屿白挺直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他从来不是什么好孩子,打架、逃课、顶撞老师,早就习惯了被人用偏见的眼光看待,可第一次,有人站出来,用最冷静的语气,为他挡下所有质疑。
那天放学,许清让没像往常一样闹着要去打球,只是默默跟在江屿白身后。走到巷口时,江屿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许清让低头踢着石子,声音有点闷,“就是觉得……你挺够意思的。”
江屿白推了推眼镜,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你的物理错题,比上周少了十七道。”
许清让愣了愣,随即笑了。原来这个人,连他错了多少道题都记得清清楚楚。
晚风带着夏末的燥热,吹过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许清让忽然抬头,撞进江屿白清澈的眼眸里:“江屿白,以后我罩你啊。”
江屿白挑眉:“你确定?”
“当然,”许清让拍着胸脯,却在看到对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时,心跳漏了一拍。他别过脸,假装看天边的晚霞,“反正……总不能让你一直替我出头。”
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他们都没说话,却好像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改变了。就像这夏末的风,带着燥热,也带着即将到来的,崭新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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