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秋风瑟瑟。
三尺巷,距离宫门正巧三条街,顾名思义,巷口只有三尺宽,狭窄逼仄,仅供一人正面通过。
进出肩摩毂击,来往需得侧身。
马车尚未停稳,帘子已被人掀开,头戴黑纱帷帽,堪堪落于肩颈的少年从马车上大步跨下,腰间别着个玉佩。
身后的小厮顿了顿,紧随其后。
此二人正是段子殷和沉固安远,比不得濮阳等地,云岫多的是见过段子殷的,若是给认出来了,麻烦可就大了。
再者段子殷这气性,怎么也不是当小厮的料。
沉固安远方才刚下马车,就被迎面一阵热晦风熏得差点吐出来,像是骑射过后,男人们挤在一处,腌入味的臭。
骰子“丁零当啷”撞击着骰盅,混着赌徒们或是兴奋或是懊恼的嘶吼,吵得沉固安远头昏脑胀。
沉固安远是打心眼厌恶这里,这条街出了名的鱼龙混杂,最出名的三样东西就是赌坊、柜坊、当铺。
三处缺一不可。
若是赌钱输了,有钱的,可以去柜坊再取些钱,没钱的,大可以去当铺当了东西接着赌。
总之,是赌徒的狂欢之地。
若非这里苛税,供了顶上不少银子,早被端了。
虽看不见黑纱下段子殷的表情,大抵也是万分嫌恶,沉固安远将袖中帕子递给段子殷供其掩住口鼻。
自己则用袖口遮掩,短短半柱香,沉固安远差点背过气去。
好在人群中窜出个精瘦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段子殷腰间的玉佩。
沉固安远同那人一对眼,忙上前招呼了几句,确认是线人无误,这才在男人的带领下朝三尺巷里走去。
艰难抵达三尺巷末端,右侧赫然多了道向下蜿蜒的密道,阴暗潮湿,幽幽几盏油灯显得诡谲又阴晦。
沉固安远登时就警觉了起来,虽说买官这事的确是见不得光,但也不至于是这种见不得光?
该不会是周渤设下的圈套吧?可以周渤那人的表现来看,属实不像装傻...
难不成他后面有人?指点他么?可分明是同他单独商议的此事,若是有人指点他,也该事后才是...
亦或者就是如此?
线人踏出不少阶梯,回头见二人还杵在原地,招手示意二人尽快跟上。
段子殷也在此时微微转头,手指别开一角黑纱,同沉固安远对视,二人眸光流转,一致决定,先跟着线人走,见机行事。
须臾,三人行至一处空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撞见个接头人。
线人同接头人耳语了几句,示意沉段二人跟着此人即可,打道回程了。
这无疑让沉固安远又绷紧了身背,愈发疑心,双目不安的乱瞟,四处观察,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忽的,耳垂传来刺痛,沉固安远还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下意识捂住耳朵。
戏谑的低语窜过指缝,准确钻入沉固安远耳中,“啊?原来还有反应啊?我还当身边站了个桩子。”
“有我在,你怕什么?”这话则充斥这不满。
与段子殷相处有段时日了,沉固安远大抵也能摸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大抵是觉得自己不够信任他的手段。
沉固安远背脊缓了几分,不觉觍着脸低笑,多了些心安。
也对,以以段子殷的身手,逃出去总不是问题,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一声,沉固安远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原是那接头人不知触碰了哪里,一道暗门凭空出现。
依旧是间暗室,不过亮堂了许多,三人前脚进,后脚门就关上了。
沉固安远强装镇定,故意不看身后,上身下意识朝段子殷倾斜,倒要看看这人整什么幺蛾子。
只见那接头人示意段子殷坐下,翻出纸笔,沉固安远呼吸一紧,眉头轻蹙,顿感不妙。
脱口而出,“我家公子不谙笔墨,还望大人允许小人代劳。”
接头人瞥了沉固安远眼,努努嘴,不觉有异,点点头,毕竟这帮富家子弟没几个识字的。
沉固安远接过纸笔,咽了口唾沫,躬身俯卧,直觉告诉他,难的在后面呢,不觉凝神倾听。
“写下你家主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
沉固安远视线停留在浊黄空白的宣纸上,腹腔滚出一口浊气,手指不自觉轻轻拨动着纸的一隅,这下糟了...
若是随便胡诌个身份,只怕还没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就露馅了,届时可难再打探。
可...现下从哪儿变个身份出来?更何况这么详细?除非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或极为亲近的亲戚。
知根知底的朋友沉固安远一时间还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若是家中有关系,没道理花最多的钱买个小官。
沉家亲戚就更别说了。
凌空的笔尖缓缓滴下一滴浊墨,顷刻融入。
接头人眯起眼,明显多了几分探究,“怎么了?”
“没什么。”
沉固安远一愣,只因他虽张开了嘴,可还未能出口。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昏黄的的纸上拢下一片阴影,稍稍抬眸,轻薄的黑纱映入眼帘。
脸颊擦过微凉的柔软,段子殷一手撑着桌面,亦俯身,黑纱恰好罩住二人,肉贴肉,不偏不倚,并肩同视。
与段子殷相触的那块脸颊肉,以癫狂之势,迅速灼烧起来,烧的整个人,发昏,发懵。
三分嘲弄,三分不屑,“少摆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话是段子殷特地说给接头人听的。
段子殷斜了沉固安远一眼,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说什么,你照着写便是。”
沉固安远指甲狠狠嵌入肉中,疼痛终于让他找回一丝理智。
他克制着心中的悸动,直骂荒唐!真是太荒唐了!这种时候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虽不知段子殷打算说什么,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便是有把握的。
沉固安远很快意识到一件更困难的事,段子殷不识字,如何能保证他说的就是自己写的呢?他也没法辨认。
在这一瞬,沉固安远几乎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得出的结果是——听天由命。
赌,只能赌被上天眷顾。
“尤沾巾...”
沉固安远处处斟酌,细细落笔,“尤沾巾...”
了事,段子殷直起身,沉固安远忐忑将纸交与接头人。
退一万步,即便这是真实存在的人,可沉固安远能保证每个字都不出错吗?
谁知那接头人随意将纸往匣子里一塞,似是完全不在乎上面写的什么,敲了敲方桌。
身后石板缓缓挪动,显出条往上的暗道。
...沉固安远抬手把正欲下坠的下巴摁了回去,感情白琢磨了?
大抵这人压根没有打算仔细调查他们的身份,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诈出心中有鬼之人。
亦或者招数周全,或者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暗保,并不怕有心之人调查。
那接头人走在前头还琢磨呢:这俩人断袖,磨磨唧唧的。
二人跟在接头人身后,越往上走,愈加敞亮,不似先前的静谧,多了些嘈杂。
眼看阶梯到了头,沉固安远还是忍不住扯了扯段子殷的衣角,低声询问,“真有尤沾巾这个人么?”
“嗯哼。”
沉固安远颔首低眉,“哦...”带了一丝失落和不易察觉的怨怼,他倒希望段子殷是乱编的。
连那个叫尤沾巾的家中几口人都如此清楚,想来是多年的好友罢...到底哪儿来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乱七八糟的朋友?
不清楚才怪了,尤沾巾家中就他一个。
视野扩大,嘈杂的人声,耳熟的骰子声,将沉固安远拉回,他当即意识到,这里也是个赌场。
布局清雅,幽香环绕,帘幕坠地,显然比先前见过的那些高雅许多,但本质还是个赌坊。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怪不得是这条街,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要到赌坊打交道。
接头人将二人交与这赌坊的管事,算是完成他的使命了。
接下来,管事掀开一角帘幕,指着靠墙的那桌,“听好了,把你们准备好的钱分3次和他赌。”
沉固安远视线落在那个摸索着扳指,时不时和旁人攀谈几句的慈祥老叟身上。
自从见过姜韫玉之后,他已经对什么都不稀奇了。人不可貌相,一切皆有可能。
“第一次500两,会让你们输。”
“第二次500两,会让你们赢。”
“最后你们全押,这样便成了。事成之后回家等消息便是。”
好一个输钱,明输实送。
沉固安远还等着管事的接着详细交代,哪知那管事将帘子掀开,示意二人赶紧出去。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那我们...”顿了顿又改口,“我们家主子需要做什么?”
管事的似是对这种话司空见惯了,摆了摆手,“你们要做的,便是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
要想掌握全局的输赢,只有一个办法——出千。沉固安远能想到的,段子殷自然也能想到。
沉固安远听说过一句话,“十赌九骗”。
段子殷径直上前,扔下五百两,“玩玩?”
老叟慈祥的面容闪过一丝精明,“当然可以。”笑眯眯点了点面前的骰盘,“我坐庄,玩骰子,压大小如何。”
旁人打趣,“哟~葛老,您又要出手了?你们来的巧了,正巧葛老今日手气差呢,保不准让你们赚的盆满钵满。”
手气差?什么意思?沉固安远塞了块碎银给那人,几分逢迎,“我们是新来的,不清楚这些。”
旁人颠了颠银子,“认识葛老就行了,他可是我们这儿的散财童子,曾连输过10把呢,可惜都是小的。”
沉固安远连连称是,心里暗自抻夺,“连输10把”,“小的”,单看没问题,可合在一起就有问题了。
极大可能,这个叫葛老的,通过出千故意输小额,不仅收买人心,博得好感。
更给众人一种,他手气不定,输赢随运的假象,所谓三次下注,更像是为了掩护其出千手段。
毕竟没人会觉得有人会故意出千输掉。
按理应落座,段子殷却忽然勾手示意沉固安远靠近。
沉固安远凑近黑纱,“什么?”
“你忍着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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