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殷目视前方,私下却摸索着抚上了沉固安远的手。
沉固安远牙关绷得紧紧的,心里头直呐喊:天爷啊!千万别去啊!求求你了!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若是段子殷真铁了心要干一件事,沉固安远是绝不可能阻止的,好比现在。
段子殷一点一点掰开沉固安远的手指。
沉固安远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段子殷脱离位置,朝着何忻廉来的方向,横冲直撞。
众人的目光皆段子殷被这突如其来闯入之人吸引,纷纷侧目,这人是谁啊?什么来头?
其实何忻廉本就离沉段等人很近了,段子殷还往何忻廉方向走,相对而行,之间的距离,飞快缩短。
似乎,下一秒,就要撞上了。
两人同时当道,若想不相撞,必然有一人得退让,也就是往旁跨一步,腾出位置来。
众人都在猜测,谁会迈出这一步,是何忻廉?还是突然冒出来的怪样之人?
骨头以及肉相撞,“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肩膀结结实实相撞,结果是,这二人,谁都没有相让。
当然,论力气,何忻廉是比不过段子殷的,虽说被撞得踉跄几步,但也是快速调整,站定下来。
几乎是同时,何忻廉和段子殷二人回首相望,火花四溅。
也就是这下,让方才只看见段子殷背面的沉固安远,终于瞧见他嫌恶的,甚至是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阴鸷眼神。
瞬间,汗毛倒立,他意识到,等不得了!完全忘却了众人的视线,抬腿起身。
“砰”的木响,膝盖猛地顶向桌底,由膝盖骨向整条腿袭来的麻木和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口凉气。
然而顾不上疼痛,大步上前。
并未直接面向何忻廉。
而是先行至段子殷的位置,转身,遮挡住段子殷的视线,从其视角接替对上何忻廉的目光。
恭敬行礼,“久闻何大人大名,实在抱歉,大好日子,我这朋友正值兴头上,贪杯多喝了些,连人都看不清了。”
“还望大人见谅。”
先客套,“久仰大名”。
再借苗知府的势压人,“大好日子”,“正值兴头”,今天是寿宴,你掂量掂量,该不该闹事。
最后再以“贪杯”导致的醉酒,合理段子殷的不敬之举,尽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段子殷压根没喝酒。
但是,这不过是个开脱的借口,是真是假,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何忻廉肯不肯接话,愿不愿意维持面上的体面。
何忻廉还没回话,沉固安远身后倒传来轻蔑的一声,“呵”。
沉固安远的手不觉揪住自己的衣角,纵使他听到了段子殷对何忻廉的嘲讽。
现下也只硬着头皮,能装作没听到。
何忻廉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探出手,用手背拍了拍方才段子殷撞到的地方,抖落灰尘。
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单纯的拍灰,转身就走了,泰然落座在跑的只剩下他一人的角落。
直至这时,沉固安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原先因紧张而被他忽略的众人视线,以及膝盖处的阵痛。
也潮水般,澎涌袭来。
一瘸一拐,赶忙拉着段子殷钻进人群中,试图掩盖二人的存在,语气中带着后怕,和隐隐的质问,“你方才想杀了他?”
一听这口气,段子殷立马横眉斜眼,语气不善,“怎么?杀不得么?”
沉固安远欲张口出言最终又止,他当然想说杀不得!怎么能杀呢?天子都没杀的人,你能说杀就杀?!
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么个有名之人,想保住你这条命必然得暴露身份吧。
身份一暴露,这官别想继续做了不说,段家名声本就不好,若再闯下此祸,底下的人闹起来,只怕是段家,也难摘得干净。
但是,沉固安远能想到的利害关系,段子殷能想不到么?这不没动手么...若是铁了心要动手,方才就动了。
还论得上沉固安远打马虎眼么?
所以,段子殷这是说气话呢,若是沉固安远再这么横回去,以段子殷的气性,兴许二人就吵起来了。
沉固安远还是憋回去了,舒缓了语气,“凡事总有个原因吧?他怎么招惹你了?你说说,我自然是偏向你的。”
“偏向你”一出口,段子殷半垂下眼眸,眼眸不复先前的凌厉,面色缓和了许多。
“没惹我,也惹了我。”
“你觉着,他当真对姜韫玉叔伯的情况一无所知么?以姜韫玉叔伯的身份,没有他的吩咐,有谁敢怠慢么?”
这么一说,沉固安远倒“嘶”口气,回过味来了。
对啊,人死之前,总会有些迹象吧,哪怕是差役听从何忻廉的命令。
倘若人真的到了危急的时候,能不报么?不报肯定要担责啊。
除非是禀报之后,何忻廉依然坐视不管,这才酿成了惨剧。
“依我看,不过是他想要借此博噱头,彰显自己的公正。”
“就是个为追求名誉,不择手段,自视甚高的虚伪之徒。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就因为旁人追的是利,他求的是名,就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呵~真是令人作呕。”
段子殷说着,还翻了个白眼。
沉固安远微微颔首,话只听进去了一半,心思仍然停留在,姜韫玉的叔父之死缘由上。
有句话叫“以己度人”,段子殷的说法,固然有几分道理,但也不过是以他的想法,来判断何忻廉的行为。
终究不是其本人。
究竟是何忻廉故意害死了姜韫玉叔父,还是这单纯就是个意外呢?恐怕此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一抬头,沉固安远身形一抖,赫了一跳,不知何时,苗知府竟然站在了段子殷的面前!
身旁还簇拥着一大群人,皆翘首以待。
而他自己则是和段子殷拉开了距离,二人之间隔了许多人,显然,是被挤在外头了。
登时,沉固安远额间渗出冷汗,莫不是因着段子殷方才行事太张扬,毕竟何忻廉名声在外,不好得罪,引得苗知府来问责了?
生怕段子殷独自应对,又出什么岔子,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急吼吼,一头扎进人群中。
双手挥得跟鞭子似的,能抽死人,直往前挤,嘴里直嚷,“让让!”
不等沉固安远挤到跟前,苗知府同旁人手里接过酒,不仅毫无怒色,还主动举起酒杯。
面颊凸起,笑容满面,亲切问候,“敢问阁下是...”
沉固安远堪堪挤上前,正探出头,便看到这一幕,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也有些混乱,这架势不像是来问责啊...
苗知府身为长辈兼上官,主动敬酒,倒像是...主动示好?
段子殷明明是在寿宴上当面冲撞了何忻廉,可以算得上是“拆台”,为什么会引得苗知府示好呢?
除非...段子殷所做之事,在他眼中,不仅不算“拆台”,还算是“帮忙”,甚至是“报仇”。
这就要说到苗知府,对何忻廉的真正态度了。
若是同沉固安远所料的,苗知府面上和气,暗地蕴着怨气,那么,极有可能。
段子殷此举不仅没有得罪苗知府,反而帮其解气,快意,所以引其主动示好。
想明白这点,苗知府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下,段子殷本就因方才之事憋着火,见来这么多人触他的霉头,颇为不耐烦,斜暼了眼,“乾州县丞,武名仕。”
人群中,沉固安远显得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以段子殷的气性,又要甩脸子骂人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苗知府先是一愣,而后展颜,回首大笑,冲众人道:“不愧是青年才俊!当真是别具一格!”
“后生可畏呀~”
随后不顾段子殷蹙着眉,看傻子似的眼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沉固安远听得面颊发烫,能把不敬尊长,说成是“别具一格”,纯属是硬夸嘛。
又闻旁人纷纷附和,从身份到名字,甚至是长相,变着法儿的各种吹捧,溜须拍马。
当然,不少人,是为了借此攀附苗知府。
沉固安远四下张望两眼,觉着好笑。
在他们口中,段子殷竟然成了一表人才的青年楚翘、壮志豪杰,这不纯胡扯么?
若是他们知道,这个被他们夸上天“武名仕”,正是大名鼎鼎的云岫“小霸王”段子殷,不知会作何感想,有怎样的神情。
是惊得合不拢嘴?还是怕得一蹦三尺高?光是想想,沉固安远便忍俊不禁,垂首闷笑。
忽的,肩膀一沉,疑惑转过身去,却见先前同桌之人,站在面前,面带微笑,恭敬和善。
“恕我眼拙,方才竟不曾看出您卓尔不群。”
沉固安远下意识转头环顾四周,再三确认周围,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看向这边,不解伸出手指向自己,“我?”
找错人了吧?这话该对段子殷说才对。
“还能有别人吗?您三言两语,便能叫那何忻廉吃瘪,当真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哦...呵...啊...”沉固安远尴尬支吾几声,实在是不知道作何回答,毕竟他本意也不是想让何忻廉吃瘪。
何况,哪里是他的本事?分明是何忻廉给面子。
话语间,许是旁人听闻了二人的对话,瞧见沉固安远,竟也跟着来了,“是啊,那姓何的,早该有人治治了!”
人都是从众的,方才只顾着段子殷,这会看见沉固安远,也跟着围堵。
无非是控诉何忻廉如何自视甚高,褒奖沉固安远如何“仗义执言”。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不应也不是,那不成了扫兴,不识抬举嘛。应也不是,他就不是这个意思嘛。
归根到底,还是何忻廉得罪的人太多。
对其不满的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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