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轻侯醒来时,隔着屏风,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低语,说什么脉细弱,沉缓无力,听得他云里雾里。
他一动不动,竖耳倾听,想要获取更多的讯息。
说话声却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脚步声响起,雪白衣摆映入眼帘,李禛在帐前停下,蒙眼的白绫随之低垂,“雍州牧许以重利,要我把你交出去。”
雍州牧不解肃王为何没有立即答应他,毕竟,肃王和那奸臣之子素有旧怨,因他落下眼疾,应当恨他入骨。
拷打祝轻侯问出白银下落,本是一招两全其美的法子,一来可以牟利,二来可以替肃王解气。
他觉得肃王拒绝他的唯一原因是,肃王想将人留在府中亲自折磨,说不定,昨夜那罪奴便已经丧命了。
说不定已经丧命的祝轻侯坐起身,笑问:“献璞,你为何不把我交出去?”
李禛若是想要将他交给雍州牧,或者想要亲自拷问白银下落,他如今就不会这般安稳地躺在塌上。
“没有必要,”李禛道:“你想见祝琉君吗?”
祝琉君,祝相之女,小字卿喜。
祝轻侯的同胞妹妹。
“拿亲人来威胁我,这不是你的作风,”祝轻侯神色微变,低声问道:”是我,让你变得不像自己了么?”
李禛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轻轻抚摸他眉心间的烙印,属于罪囚的黥面,所有人见了他,都会知道他是一个低贱的罪奴。
“你说话总是很动人,”李禛毫无情绪地夸赞他,“但你唯利是图,只爱你的荣华逍遥。”
祝轻侯静静地接受他的点评,普天之下,谁不爱荣华,谁不想逍遥。
但是现在情况很糟糕,他要在变得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的李禛手下活下来。
“白银的下落,我很想告诉你,整个晋朝,我也只愿意告诉你一人,”祝轻侯停下来喘息,九千里流放,他有点累了,“但是,献璞,我怕死。”
他怕告诉李禛,他就会失去唯一的筹码,会死。
李禛默然,方才医师和他说的话犹在耳边,祝轻侯身负要伤,体质虚弱。
刑部诏狱,九千里流放,祝轻侯仿佛成了边塞上遇霜成冰,风吹便折的蓬草。
“你不说,会死得更早。”李禛异常平静,“刑部的诏狱都受过了,雍州的钧台,试试又何妨?”
祝轻侯睁大眼,想起一些旧闻,雍州毗邻两魏,地处要塞,外有强敌,内有悍将,是狼虎之地。
李禛,一个刚刚及冠的瞎子皇子,所有人都担心他会死在雍州,甚至有人在邺京开了赌局,赌李禛会在第几年死去。
谁也没想到,李禛在雍州就藩的第一个月,亲自督造建了钧台,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土牢,以恐怖刑名出名。
亲眼见过钧台内的情形后。
“邺京,”祝轻侯颤声道,“我爹把白银全部藏在邺京。”
邺京,晋朝王都。
成年就藩的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只有在年节和天子寿诞时才得以入京朝觐述职。
如今年节已过,天子寿诞还有半年,这意味着,至少要等半年才能验证真伪。
“你在拖延时间。”
李禛平静道。
“我没有骗你,”祝轻侯不自觉地朝他靠拢,雍州的钧台,远比诏狱还要恐怖得多。
“你在害怕吗?”李禛想看看祝轻侯眼底真实的情绪,于是他摸了摸祝轻侯的眼皮,很可惜,碰不到他的眼球。
祝轻侯在他掌心下敏感地眨了眨眼睫,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声音还是颤的:“我……”他转移话题,“这座钧台,是你督建的?”
“嗯,”李禛道:“这里有很多声音,我很喜欢。”
……声音?
祝轻侯侧耳倾听片刻,浑身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不自觉地搂住李禛的手臂,倾身靠了过去。
李禛有一刹那的僵硬,指尖按在那节温软的肌肤上,想要将人拨开,犹豫一瞬,却没有动作。
回去的路上,祝轻侯望着窗外的苍茫景色,身躯还在轻微地颤栗,他很怕那些血腥的酷刑,听见声音,闻到气味,便会本能地发抖。
这种恐惧并非作伪,恐惧之下说出的话往往更容易取信于人,至少,李禛暂时信了。
他争取到了半年的时间。
至少在确认真伪之前,李禛暂时不会杀他。
“献璞,”祝轻侯软声道:“我想见见琉君,让我见她一面,好吗?”
从前在邺京,但凡祝轻侯放轻声音和人提出要求,没人会不应允他。
李禛转过头,白绫后隐隐透出眉眼的轮廓,就在祝轻侯有几分怀疑他会不会答应自己时,“好。”
肃王府的侍从给祝轻侯蒙上了眼纱,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祝琉君的住处,他仿佛并不在意,轻轻对侍从笑了笑。
后者登时愣怔,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被蒙住眼睛的感觉并不好受,四面漆黑一片,唯有黑暗中朦胧的红让祝轻侯知道,眼前还有光。
四年来,李禛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一丝极淡的情绪在祝轻侯心头掠过,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纱被放下,祝轻侯睁开眼,隔着屏风看见了祝琉君,像是褪尽颜色的藕花荷华,白着脸,隐含不安地望着他,“小玉,肃王……他没拿你怎么样吧?”
祝轻侯小字得玉,祝琉君为小不尊,总是学着爹娘唤他小玉。
这种时候,祝轻侯没计较她的称呼,敛了笑,难得严肃,压低声音:“琉君,我不会有事的,你且先在此处待着,总有一日,我会带你走。”
祝琉君忍着泪,将这几日的经过简单说了,游街结束后,她被径直送进了这里,侍从每日送膳,一次不落,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话。
祝轻侯若有所思,刚想再说几句叮嘱的话,却有人推门而入,重新将他蒙上眼,带了出去。
路越走越偏,远处渐渐响起水声,风吹长亭,水动冰凌。
祝轻侯停了下来,轻声问道:“殿下还未杀我,你便要杀我,你不怕开罪了殿下?”
“殿下恨你,杀你是迟早的事,”那人低声道:“你们祝家贪墨赋税,朝廷加赋要我们百姓代还,我取你性命,你认不认?”
“白银的下落只有我知道,你杀了我,你们殿下到哪里去找白银?”
祝轻侯悄无声息地退开一步,指尖悄悄勾住眼纱垂下的一绺,那人似是有些迟疑,祝轻侯继续道:“等到你们殿下找回白银,自然是先分给雍州百姓,那么多银子,足够雍州繁荣数年。”
那人一愣,忍不住顺着他的话畅想,“不止要还给雍州,其他郡城的赋税也要一起补足,还给百姓。”
祝轻侯露出微笑,“这是自然。”
罪囚美丽矜贵,笑容珠辉玉丽,愈是美丽,愈是可恨,令人想到他的散漫慵懒,珠玉华光,都是用民脂民膏奉养堆就。
那人语气一变,幽幽道:“你将白银的藏身之地,告诉我们殿下了吗?”
祝轻侯骤然警觉,猛的扯下蒙眼的眼纱,刹那间,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按住他的脑袋往下,直直地浸入水中,三月初冰解的湖水涌入口鼻,呛得他呼吸困难。
“……你现在肯说了吗?”
朦胧冰冷的声音隔着水传进耳中,恍如隔世。
“我说……”祝轻侯虚弱不堪,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几个模糊的气音。
下一刻,对方揪着他的发丝将他提了起来,祝轻侯闭着眼,抓住湖中漂泊的冰凌,狠狠往身后刺去——
身后之人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反击,瞪大了眼,目光恨极,捂住流血的手臂,“奸佞……”他伸出手,扑过来,死死地按住祝轻侯的脑袋,一时起了杀心,想要将他活活淹死在湖中。
祝轻侯自幼由金玉养成,又兼受了酷刑,千里流放,气力不敌,险些又被按在湖中。
挣扎间,压在后脑的重力骤然一溃,祝轻侯迅速翻身退开,隔着面上湿漉凌乱的漆发,看见那人像条死狗似的被拖开,地上泅开血水痕迹,视野中出现一双漆黑云靴。
李禛俯下身,“他不是我派来的。”
“我知道,”祝轻侯方才不慎吞了冰水,腹腔内一片刺痛的冰凉寒意,颐指气使:“我要喝暖酒。”
肃王府禁酒,别说暖酒,就是冷酒也没有。
祝轻侯躺在塌上,裹成蝉蛹,手里捧着暖茶,小口小口地噙着,皱着眉,不大满意。
他要喝酒,不要邺京矜贵风雅的千秋,随便什么酒,最好是热腾腾的一壶,辛辣冲喉,煨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生温。
他饮完了茶,笑意懒懒:“你这王府,倒比刑部的诏狱还要凶险。”
李禛意味深长:“身负民怨,何处不凶险?”
似是没想到李禛会呛自己,祝轻侯横了他一眼,索性李禛看不见,他也无需装了。
“他背后真的无人指使?”祝轻侯道。
“的确无人。”李禛道。
民怨。
这个词在祝轻侯心头转了一圈,咂摸不出味道,唯一捕捉到的只有对危险的感知,“这么多人想我死,献璞,你可不能眼睁睁看我死了。”
青年的声音温柔清朗,带着笑,像是在求他,又像是与他调笑。
听着这熟悉的语调,李禛眼睫一颤,忽觉眼睛有些疼痛,默然不语,祝轻侯便一声声地道:“献璞,献璞。”
李禛少年时便是个经不得缠的性子,在外人眼中冷淡内敛,一心致学,祝轻侯朝他眨眨眼,他的耳垂便红了,乖乖地跟着他出去喝酒听曲,离经叛道。
“我会救你,”李禛轻声道,“因为,你只会死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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