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既来之

春雨初霁,水木明瑟。

掐去香薷老梗,只留顶端三指长的嫩叶,再抖去旋覆花花芯里的小虫,一同放进左侧竹篮中。

“巧娘,没想到你这双妙手,绣活做得好,择草药也比我麻利呢。”

苏锦绣抬头,见是一身天碧罗衣的兰涉湘炒完春茶出来,笑意盈盈地立在阶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我就是来帮忙的,定是没你这个行家熟练。”

兰涉湘坐在她身旁,两人又在院中摘了半日光景的草药,苏锦绣顺势问起自己往日的生计、邻里情状,连带着昭宁年间的旧事,都一一问得清楚。

末了兰涉湘却忽然凑近她耳边道:“哎,你听说没?昨日那何氏竟失足跌进护城河里,溺死了呢。”

这般事旁人听了,大抵只当是场意外,苏锦绣心中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那妇人何氏,原主堂婶,是个十足的滚刀肉,得知原主靠着绝伦绣艺赚了些积蓄,便常来打秋风。

苏锦绣那日刚醒转,就见这妇人在家中翻箱倒柜地搜刮,拼尽力气才将人死死拦住、逼出门去。

可谁料,不过几日功夫,这何氏竟跌进护城河里没了性命。

苏锦绣心中浮起个猜想,便慌了心神。

“涉湘,我家院中还晾着绣线,怕收晚了沾潮气,先回了。”

她匆匆向兰涉湘告别,就往自家院中快步走去,奔至门前,一眼便见那把亲手落好的黄铜挂锁,此刻敞着扣,木门也虚掩着,便知是他回来了。

于是她轻推木门入院,脚步匆匆到卧房门前,抬手要敲,却顿在半空,没敢落下。

还是别打草惊蛇,先回屋看看书上怎么记载的好。

不成想刚转过身,就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脑袋砸得发懵,身子也往后倒。

下一瞬,有力的臂膀稳稳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前带了带。

苏锦绣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衣襟来稳住身形,待闻到那股熟悉的清香,又连忙往后拉开距离,才敢抬眼看他。

眼前少年白袍素净,却难掩五官秀美绝伦,玄绦束腰拢出挺拔身形,鸦黑的额发垂下,鼻梁高挺,眼尾微挑,明眸中是全然的关切。

“阿姐既来寻我,怎至门前却不叩?方才抬手叩扉,怎的又转身要走?”

“……原也无甚要紧事,不扰你了。”

苏锦绣说罢欲逃,却被少年探臂拦腰一揽,半抱着就往屋内去。

她双脚离地,慌忙挣扎,可闻时钦臂膀坚如铁钳,力量悬殊甚大,到头来皆是徒劳。

“阿钦!”

刚落地,头顶就传来闻时钦愠怒的声音:“阿姐近日态度,实在让我猜不透,不如今日说个明白?”

“说明白什么……”苏锦绣压下心头惶恐,抬眸与他对视,尽力扯出一点笑容。

话音未竟,闻时钦忽抬臂伸来,苏锦绣心头一紧,只当他要重施暴戾,惊得后缩,后脑勺却重重磕在墙壁上。

“嘶……”

一声闷响里,她疼得蜷缩肩头,抱头低呼。

而闻时钦的手僵在半空,那片原在她发顶的旋覆花残叶自他指缝飘落,又掠过她发梢,最终徒留一室静默。

随后,他的声音响起,分明咬着牙,强压着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

“你就这般怕我?”

苏锦绣见他要动怒,忙放缓声气,柔着语调补救:“我是想着这个时辰你该归家了,在院里寻不见你的人影,才想进屋看看。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倒惹你多心了,是阿姐不好。”

闻时钦听罢,面色稍缓,将翻涌的戾气强压下后对她伸手,苏锦绣连忙搭上,被他十指相扣拉进庭院,才发现他已备好了饭食,石桌上摆着荠菜东坡羹、梳儿印、腌梅干,是她平日爱吃的几样。

无言饭罢,苏锦绣搬来小板凳,就着廊下夕晖拈针绣活,素白指尖穿引彩线,在绢面上缀出半朵玉兰。闻时钦则取了竹扫帚,慢扫庭中落蕊,竹枝拂过青砖,簌簌声轻。

苏锦绣抬头寻话,或说今日新晒的浆洗衣物软和,或提巷口卖糖人的担子又来,絮絮叨叨皆是家常。闻时钦手中动作不停,闻言总侧首应上几句。

见其眉宇间郁色渐散,苏锦绣才敢斟酌着开口:“阿钦,你这几日……见过何氏没?”

闻时钦显然听出了她话里的猜忌,轻嗤一声:“阿姐此话何意?”

苏锦绣才觉自己问得唐突,顿了顿:“午后我听涉湘说,何氏竟不不慎跌入护城河里了。”

她紧盯着闻时钦,想捕捉些波澜,却见他面上不喜不怒,只平静回望。

“阿姐究竟想说什么?是想问,这事是不是我所为?”

苏锦绣一怔,喉间话语辗转数回,终究是进退维谷。

不问,恐他行差踏错。问了,又怕惹他生气。

犹豫间,苏锦绣放下手中绣棚,轻步走到闻时钦身侧,抬手替他理了理被晚风拂乱的额发。

“阿姐并非疑心你,就是随口一提。”

闻时钦哪里肯信,索性倾身逼近:“若我说,此事确是我所为,且悔下手不狠,没教她吃尽苦头,阿姐待如何?”

苏锦绣惊得抬眼与他对视。

闻时钦见状,低低笑了一声:“阿姐倒说说,是要去报官拿我,送我入那监牢?还是要替天行道,教我以命抵命?”

苏锦绣定了定神,强压下慌乱,故作真挚:“便是真的,阿姐也会替你担下来,断不会教你出事。”

闻时钦闻言一怔,黑眸中的冷意散了些。

“何氏前几日敢来欺辱阿姐,便该想到会有今日下场,阿姐不必跟我说她罪不至死,往后但凡敢伤阿姐分毫的人,都将被我一一手刃。”

苏锦绣闻言一惊,连忙攥住他的手腕,语气急了些:“伤人害命的事,可半分都不能再想了!”

闻时钦哪里肯听,眸色一沉,冷冷丢下一句:“阿姐无需怕被连累,我行事向来干净,从不拖泥带水,断查不到你我身上。”

话落他转身便走,苏锦绣心下急慌,伸手想去拉他衣袖,却只擦过衣料边缘。她声音发颤,急忙追着他背影道:“阿姐不是这个意思……”

苏锦绣长叹一声,只觉满心挫败,拖着步履归至卧房。

她的卧房逼仄却整洁温馨,旧木桌上堆着分好的绣线,矮柜上摞着绣谱,门敞着半扇,能看见院里竹棚下也摆着绣架。

取过案上那本绣巷杂记,轻掀纸页,果见其上载着:“何氏欺辱巧娘,钦为养姐寻仇,借刀杀人,引何氏债主迫缴,致其慌不择路,坠护城河溺毙。”

苏锦绣重叠素指,在额间轻轻按揉着,眉间胀痛未消,忽又想起什么,慌忙将杂记摊开,逐页数着页码。

果然,少了一页。

苏锦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上个月她还在苏州古宅绣那副未完的百鸟朝凤,知心好友就伴在身侧,当时她敛声屏气,想着画龙点睛的道理,龙无睛则失威,凤无眸则失神。

可偏偏收针之际百密一疏,针尖刺破指腹,殷红血珠刚滴落在凤眼上,她便陷入一片混沌,穿书而来。

她既已穿书而来,这绣巷杂记便多了层玄妙,竟给了她两项任务,首要便是助原主苏巧娘在两年内成为汴京第一绣娘,才能活过二十岁。

这苏巧娘幼失怙恃、椿萱双陨,幸得绣巷邻舍闻家收养,可不过一载,养父母又遭覆舟之祸,只剩她与养弟闻时钦相依为命。姐弟俩平日的生计,还有闻时钦上学堂的束脩,全是巧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若说第一项任务已是难途,那第二项便堪称雪上加霜——竟是要洗白养弟闻时钦。

闻时钦在杂记中的生平,用惨烈二字形容亦不为过。

出身寒门,得恩人张明叙提携入了御史台,却凭巧言令色博帝宠,在朝中排挤同僚,更将屠刀挥向恩人,构陷张明叙通敌叛国,使其流放三千里,还特配军医随行,非让恩人在途上受尽凌虐,不使其速死。

老御史易泊简劾其专权,闻时钦便使人钳断其舌,弃于乱葬岗,诈称暴病卒,文武噤声。后来他权倾朝野,所劾者非仇敌即异己,搅得谏台之风大乱,却还嗤笑“尔等风骨,不如一把火暖”,妥妥是臭名昭著的奸臣。

苏锦绣初读时便心头发怵,如今亲见闻时钦,虽他是少年模样,可言行间已露几分阴鸷端倪,更让她满心忌惮。

偏这第二项任务规定,闻时钦每多做一件恶事,杂记书页便会少一页,她的身子骨也会随之衰败。若书页尽失,她不仅性命难保,更要永远困在这宿命轮回里,再无脱离之机。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苏锦绣能觉出,闻时钦还算听自己这个阿姐的话。

偏前几日那何氏欺辱她时,被归家的闻时钦撞见,他当时盯着何氏的眼神沉得吓人,分明是将这仇牢牢记在了心里。

苏锦绣怕闻时钦身上那股潜藏的狠戾,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管教他,还要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从一介民女,一步步走到汴京第一绣娘的位置。

这一个月来,殚精竭虑,心神不宁。

说不清是这桩桩件件熬得人难支,还是先前书页少了一页的缘故,夜半时分,她睡得极不安稳,浑身竟发起高热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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