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随石韫玉来到将军书房外。
见她面带忧色,石韫玉温言安慰:“莫怕,我叔父外冷内热,素来正直,断不会为难你。许是有要事相商,你且进去,我在此候你。”
苏锦绣定了定神,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进了书房。
逢岩庭见她进来,指了指案前的凳子,沉声道:“坐。”
话音刚落,便有侍从奉上香茗。苏锦绣端起茶盏,却未敢饮,先开口问道:“将军,您方才令人说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逢岩庭语气平淡:“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事。”
说着,他伸出了右手。那是一只久经沙场的手,掌心布满老茧,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枚银簪。
苏锦绣瞬间认出,那正是她为闻时钦亲手缠的寄情簪。她愣在当场,猜不透他拿出这簪子的用意。
“这簪子,想来是你的吧?”
就在苏锦绣踟蹰不定之际,逢岩庭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我早便知道,我家二郎并非我亲生。”
苏锦绣只当闻时钦是用了瞒天过海的手段,冒名顶替了逢家二郎,却万没料到,此事将军竟早已洞悉。
可他既已知情,又为何坐视不理,任由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
逢岩庭见她震惊失色,便缓缓说道:“这簪子,是那日在崖底寻到他时,他掌中紧攥之物。我识得闻时钦,因他本是为救我夫妇二人,才不幸坠崖。”
“坠崖?”
逢岩庭点头:“此事说来,原是我与凌波亏欠于他。后来我等在崖底搜寻,见他卧于嶙峋怪石之上,气息奄奄,浑身血污,经脉尽断。抬他之时,人已软瘫如泥,唯那右手,竟似用尽了毕生力气,死死攥着这枚簪子,宛若铁铸。”
“即便后来寻得隐世仙医为他接筋续骨,那手也纹丝不动。直至他昏沉几日方有微识,才勉强以温汤浸手掰开。本以为是什么关乎性命的密令,拆看时却唯有这枚银簪。”
原来,当时穆画霖远赴江州随逢将军往接回逢家二郎,念及闻时钦亦在彼处,遂邀其同行。后一行人抵达武当,方知逢家二郎早在送入武当一载后便已夭折。武当众人为避罪责,更恐大将军悲痛迁怒,竟一直隐瞒此事。
本就已是伤心之行,不料归途又猝遇流寇,更有将门世敌联袂寻仇。闻时钦拼死护得大将军夫妇及众人周全,自身却不幸受了重伤,后虽经圣手施救捡回性命,却失了所有记忆。
逢家夫妇刚失爱子,又感其舍身相救之恩,见他年岁与二郎相仿,当下便认作螟蛉之子,带回府中悉心教养。谁知他才学品行皆属上乘,竟一举高中状元,夫妇二人也渐渐将他视若己出,以此慰藉失子之痛。
苏锦绣神思惘惘,只觉魂魄早已已离体,飘飖不知所向,竟不知后半场与逢岩庭如何话别。
至死也不肯放吗?
苏锦绣隐约能想到那副画面。
他坠崖后摔得肢体僵直如朽木,只能任由夜雨如针,将浑身血污冲得淡了又浓,把伤口浸得发白发胀。任由崖底豺狼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旁徘徊,绿幽幽的瞳仁盯着他起伏微弱的胸口,尖牙磨出细碎声响,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只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扑上来撕咬啃噬。
可他偏吊着那口气,右手仍死死攥着簪子,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大抵是喉间发不出声,只能任由三个字在心头反复碾过。
对不起。
对不起,他怕是回不去了。莫说是科考夺魁,莫说是凤冠霞帔。他如今,连活着回去都做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引至鹤唳亭。石韫玉连叫了她几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石韫玉关切道:“巧巧,逢家为你营筑的新院尚在鸠工,未及完竣,今日你便先暂住思渊的院子,一应物事我已命人备好,且宽心歇着。”
苏锦绣木然地点点头,声音微弱:“嗯,好。”
石韫玉走后,苏锦绣又在房中伫立了许久,直待烛火成烬、灯花暗落,直到窗外月华如练。
她望着满室熟悉的景致,那张他曾调笑过她的软榻,那张他们曾亲昵依偎的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最终转身走向了书房。
可这里同样遍布着他们的痕迹,尤其是那次激烈的争吵。那时的她满心恨怨,只当他是趋炎附势、负心薄幸之徒,却殊不知他早已失却记忆,却在失忆之后,又义无反顾倾心于己。
心似被重缄封裹,密不透风。苏锦绣木然坐于书案之侧,无意间瞥见案上他所临之字卷。
字卷首页还夹着他领受的各式策论,展至次页,却见一帧小像。寥寥几笔,便勾摹出一女子正临窗拈针绣嫁衣之态。
再往后展,密密麻麻皆记她之小好:喜食梳儿印、江南梅酥,恶闻陈茶涩味。
及那些恐惹她嗔怒的细微末节:婚约顺利解除前切莫提此事,忌在她绣活时扰其心神。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一片伤心画不成。
漫天风沙呼啸,由暖吹寒,一路裹挟着呜咽,将这心绪带到了朔漠边境。
此处风沙早已停歇,唯有漫天星子点点亮,微弱的清辉洒在军营的帐篷上,帐内却无烛火,一片漆黑。
军师贺兰阙看着床上捂着脸、头上缠着渗血绷带的人,不由蹙眉问道:“我的小将军,你这捂脸闷了一刻钟了,是头疼难忍,还是伤口作祟?倒是与我说,我好唤军医来整治。”
那人仍是继续捂着脸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贺兰阙见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摆摆手:“得,你且歇着吧,我也实在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有难处再来叫我,我就在你旁边帐篷。”
贺兰阙走后许久,那人依旧没有把手放下。昨日首战,他虽大获全胜,却伤了头颅,也因此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可正是这突如其来的记忆,让他实在难以消化。
他坠崖后被救,成为了逢家二子,这倒还能接受。
可……可他对阿姐那样……
先是在失了记忆的情况下对她一见钟情,屡次骚扰纠缠。随后那次她醉酒后,喃喃说着喜欢,说着思念,两人借着酒意共度**,被翻红浪。
更有甚者,在行宫,当她说满心满眼都是原先的自己时,失忆的自己竟恼羞成怒,将她按倒在地毯上,不顾一切地……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虽然满心愧疚,可眼前那香艳的场景却挥之不去。
她跪伏在地上仍不肯改口,非要哭着喊着自己的名字。
那纤弱的脊背塌下,如折腰的柳,那脆弱的脖颈仰着,似待采撷的莲。那实在受不住的高亢尖叫,混着细碎的娇声啜泣,还有那雪白嫩滑的触感……
一股陌生的燥热从心底窜起,沿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竟让他记起了那份蚀骨的**滋味。
“啊!”
闻时钦低呼一声,猛地从床上站起,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反复回想了这许久,他才惊觉自己哪里是在复盘过往,分明是在反复咀嚼那些香艳的画面,回味那些让他通体舒泰、欲罢不能的滋味。
闻时钦心中又庆幸又暗骂。
庆幸自己因着这不同的身份,才得以与她冲破了男女大防,而且她日后也怨不到自己头上,全都可以推给失忆的由头。可转念一想,又恨不得捶死自己,竟让她于婚约之事上那般伤心,又于床笫之事上那般招架不住。
贺兰阙在旁边营帐听到这声尖叫,还以为他病痛难忍,直接就冲了进来,急声道:“怎的了这是?头裂开了?”
闻时钦躺在床上,用锦被紧紧盖住自己的身子,声音闷闷的:“差不多。”
“出去吧,不用管我,我已经好了。”
“好了?”贺兰阙却不放心,凑近了些,说着便想伸手去摸他的头,查看伤口是否裂开。
闻时钦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往外一甩,语气不耐:“我说我好了,快出去!”
待到贺兰阙骂着出去之后,闻时钦又抱着被子,在那些暧昧的余味里,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第二日,闻时钦顶着眼下的乌青在营帐中商议军事。贺兰阙努力忽略他的憔悴,只当他是思乡心切、辗转难眠。
两人围在简易沙盘前,闻时钦指着沙盘沉声道:“此处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且敌众我寡,绝不能硬碰硬,只能智取。”他顿了顿,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路线:“最好的办法,是设法潜入朔漠内部,见到他们的王上谈判。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这队轻骑本就是抱着牺牲的决心来的,我们只需虚张声势,谎称身后还有几万大军,不日便到,先挫其锐气。”
“明日先派人去试探,看看能否争取到谈判的机会,再做下一步打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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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两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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