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城门打开,萧沃骑在高头马上,身后是景思安、温潜,再之后是力剌质子的马车、东宫侍卫……他们慢慢地穿过城门,穿过人声鼎沸。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英雄——”
“威武!”
“威武!”
……
萧沃一直向身边的百姓颔首致意,他看起来很平静,但余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身影。他在高处有些慌张,手掌不停摸索缰绳,人们的目光太灼热了,他浑身都不自在。
而景思安不停地向百姓作揖,就差俯下身跟他们握手了;与楼上掩面而笑的女子挥手问好,逗得人家害羞脸红;甚至兴奋得挥剑,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与戏台上唱赵子龙的戏子隔空“斗法”。
温潜忍俊不禁,景思安十九岁,正是爱装的年纪。又打了这么一场大胜仗,嚣张一点也情有可原。
忽然,景思安消停下来,他看向人群中央,顿时红了眼眶。
萧沃与温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景皑就藏在人群中。他骄傲地笑着,朝他们挥手。
“威武!”景皑喊道。
萧沃听见了,景思安也听见了。
景思安揉揉肿胀的眼睛,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太久,他继续朝另一侧的百姓挥手、吹口哨,但余光看见景皑挤过人潮,试图追上他们的队伍。
他们都是景皑的好孩子。
萧沃期待地往远处看,可能人太多了,他并没有看见她。
阳光暖融融的,他闭上了眼睛,让光芒融化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透过人声鼎沸,他听见了一阵风来,听见了一粒尘埃、乘风而去。
他闻见了麦子一样安稳的香气。
是她。
萧沃睁开眼,昂首看向远处的宫阙,终于笑了出来。
他们来到皇宫、登上了金銮殿。
皇帝眼含笑意,这是萧沃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出骄傲的神情。
景思安将力剌可汗的投降书呈给汪琢,再由汪琢呈给皇帝。皇帝展开投降书,仰天而笑。
那笑声落进萧沃耳朵里,瘆得慌。他低着头,不像是个打胜仗的将军,倒像是个失落的输家。
萧回侧眸盯着萧沃,眼底翻涌着澎湃的恨意。萧沃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萧回嘴角抽动,萧沃却像看小孩子似的,笑了出来。萧回别开了目光,萧沃看见他咬紧了后槽牙。
“不愧吾儿,不愧吾儿!”皇帝畅快地舒了口气,两指头把投降书弹出个响儿,兴奋道,“明日,朕就要开宗庙,把这个大喜事,告诉给列祖列宗!”
群臣闻声齐刷刷地跪下,高呼:“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威武!”
皇帝抬起鹰眼扫视一圈臣子,微微挑眉,似乎是感觉这声音有些刺耳。
萧沃匆匆跪下,待群臣呼声散去,道:“臣惶恐。”
皇帝大袖一挥:“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你。”
萧沃答:“臣尽储君之责,不敢讨赏。”
“啊……”皇帝舒了口气,“你已为储君,朕确实没有能再给你的了。栖云——”
景思安磕头,惶恐道:“臣、臣在。”
皇帝走下台阶,问:“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臣、臣确有十九了。”景思安频频看向萧沃,皇帝突然问他的年龄作甚?难不成,是要给自己赐婚?
“少年有成,也未婚配。”皇帝停在景思安面前,俯视他,“依朕看,京城中一般的贵女,都配不上你!”
景思安声音都开始抖了:“陛下,臣……”
皇帝打断他:“朕的昌宁今年二十有二,与栖云甚是相配。朕想给你们二人赐婚,促成一段金玉良缘。”
皇帝要景思安做驸马,可依本朝律法,驸马不可掌兵权,不可任实职,甚至不可擅自离京。皇帝这一招,不光是给景思安的赏,还是给景家的罚,更是是收回辽北兵权的最后一步。
一旦景思安成为驸马,辽北的一切,将与景家再无关联。
萧沃挡在景思安的面前,劝道:“陛下,栖云是难得的将才。”言外之意,您得让他出去打仗,不能把他囚在公主府这种金鸟笼里。
皇帝反而说:“如此人中龙凤,配朕的昌宁——岂不是正合适?”
景思安说:“陛下!臣,臣……”
萧沃急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乱说话,转而劝皇帝:“陛下,昌宁与栖云并不熟识,您要赐婚,也得问问昌宁的意见呀。”
此时萧回站出来,说:“父皇,少时妹妹便与儿臣夸赞过景世子,说他风姿卓越一表人才,而今又立下赫赫战功,想来妹妹对景世子……父皇,您就成了妹妹的心意吧。”
“萧泊舟!”萧沃压低了声音,但撞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既然昌宁有意,”皇帝别开目光,说,“朕就为她做这个主!汪琢——拟旨!”
萧沃不死心,还劝道:“陛下三思!”
“太子,”皇帝斜睨萧沃,“你妹妹能有个好归宿,景家与皇家亲上加亲,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萧沃才明白,皇帝让景思安去辽北,就是为了今天。
他若死了,景家就断了根脉;他若没死、顺利回朝,刚好给了皇帝理由迎娶公主——左右景思安都没有出路。
皇帝心意已决,无论萧沃如何挣扎,都是白费力气。
他不再说话了。
—
“你们怎么能随意决定我的未来!”
屹王府内,萧锦的哭声很清晰。
萧回捂住了惠儿的耳朵,带着他离开了前厅。乳母上来接惠儿,可惠儿不撒手。
惠儿摇萧回的手:“我想跟父王玩。”
“惠儿,小姑母难过了,父王去哄哄她。”萧回蹲在惠儿的面前,说,“让乳母带你去找先生温习昨天的功课,如果父王没去找你,你就再把今天的功课做了。”
惠儿不大愿意,嘟起小嘴也不点头。
“这样,你把功课做完,父王带你去跑马。”萧回捏捏惠儿的小脸,“等等父王,好吗?”
惠儿不情不愿地说:“好。”
“乖宝。”萧回亲了亲他的额头,“跟乳母走。”
萧回目送惠儿离开,才返回前厅。一开门,一个大花瓶朝自己砸了过来,他反应快,刚好躲过去了。
“哎呦,砸到人怎么办?”赵照跑到萧回面前,“伤到没?”
“我没事,”萧回看向萧锦。
萧锦指着萧回的鼻子,上来骂道:“你们夫妻二人,合起伙来坑害我!”
赵照把萧回挡在自己身后:“锦妹,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少放屁!”萧锦指这赵照的鼻子,又指她身后的萧回,“三年前,你非要把我嫁去力剌和亲。和亲啊!蛮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偏偏要我去!”
萧回盯着地面。
赵照却说:“锦妹,你现在倒旧账就不合适了吧?”
“你要拿我跟力剌人做交易,好在父皇面前讨赏,对不对?”萧锦步步逼近萧回,“没想到吧,大哥会为我而出战,他不像你,拿手足亲人的血肉,铸自己的光荣!”
赵照上来劝萧锦:“锦妹,你这样说,岂不是寒了你二哥的心吗?”
“谁寒谁的心?”萧锦反问赵照,“要我嫁给景思安的馊主意,也是你出给二哥的吧?”
赵照也不找借口:“景家得有咱自己的人。只要景思安做了驸马,他景家世世代代就到此为止了,老大还有什么助力?”
萧锦甩了赵照一巴掌。
萧回听见这声音,也是纹丝不动。
赵照也没想到萧锦会打她,讶异道:“你怎么——”
“我打的就是你。”萧锦愤懑道,“从和亲,到现在,你拿我当人吗?一堆堆的馊主意往二哥耳朵里灌,夫妻俩盘算的都是怎么争权夺势!”
赵照抬高了声音说:“我还不是为了我们!”
“少放屁,”萧锦揪住她的衣襟,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从始至终,二哥都没想过要当皇帝。是你赵照,非要做什么皇后,一点点地把他往前推!”
萧回说:“萧锦,放开她。”
“滚!”萧锦甩开她,指着萧回的鼻子说,“有能耐,你就别躲自己女人身后!你跟我说,你不想往上走,敢情都是骗我的!你想往上爬,都想昏了头!”
萧回抬眸看向萧锦:“你来我府上闹,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嫁给景思安。”萧锦说,“我不想毁了他们。”
萧回答:“但我们没有退路了。”
赵照也说:“你怎样闹都没用,锦妹,真正想要你嫁给景思安的是父皇,我们不过是猜到了父皇想做的事而已。”
萧锦失望地闭上眼:“我恨你们。”
“嫁给景思安不是挺好的吗?”萧回盯着她,“能跟你喜欢的人做一家人了。你能天天看见他,能天天幻想做他的女人。”
萧锦大步冲上来,刚要抬起手抽萧回,看到他阴郁的笑容,又收回了手。
萧回对她说:“你不愧是母亲的孩子。”
萧锦咬牙道:“你还有脸提母亲。”
萧回说:“歇斯底里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
“你得嫁给景思安,”赵照看向萧锦,“为了我们所有人。”
萧锦问:“那又有谁会为了我而着想?”
“你也不想母亲死的毫无意义吧?”萧回冷声说,“萧锦。”
萧锦低声说:“收手吧,萧回,大哥会留下我们的命。”
“来不及了。”萧回说,“晚了。”
萧锦抓住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跟大哥认个错?这事能揭过去。”
“他已经拿到了力剌可汗的名单。”萧回说,“一旦他把名单交给父皇,我们都得死。”
萧锦怔然:“萧回……你通敌?”
萧回盯着她,不说话。
萧锦的汗浸透了后背,她指着萧回的鼻子:“我要去揭发你。”
赵照盯着萧锦,目光中的寒意冻得人直打哆嗦。
“好啊,你去。”萧回嗤笑,“拿着你手里的证据,顺便把自己也揭发了,看父皇会不会放过你。”
萧锦的声音颤抖:“我要去揭发你……你变了,萧回,过火了。”
萧回垂眸:“我别无他法,我不争,就得死。”
“何至于此?”萧锦抓住萧回的衣袖,“我们去求求大哥,求他放过我们,大哥会的。”
萧回摇头:“你太天真了。”
萧锦哽咽道:“那怎么办……二哥,我不想看着你……把自己的命送进去。”
“如果你帮我,”萧回说,“我们就会赢,我们都不会死。”
萧锦:“我怎么帮你?”
“把你手里的东西都给我,”萧回说,“我得毁了它。”
萧锦问:“给你,然后让你去毁了大哥吗?”
萧回:“明知故问。”
萧锦失望地低头:“让我再想想。”
“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萧回说。
—
磬音楼内,萧沃亲自为对面的萧锦斟酒:“如果你不想嫁给景思安,我可以陪你去找父皇收回成命。”
“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是个好日子。”萧锦凝视清冽的酒,迟迟没有端起来,她向屋外看去。
只听楼外戏台唱:“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①……”
“是《圆驾》,最后一出了。我还记得那天来这里找大哥,赛珠秀唱的还是《游园》。”萧锦笑起来,圆润的小脸映着烛光,她端起酒杯,感慨道,“一眨眼都三年过去了。大哥得胜归来,还请臣妹来磬音楼听戏吃酒,放在过去,臣妹想都不敢想。”
萧沃盯着她的手,上面还带着齿痕。
“过不了一个月,臣妹就要嫁去靖国公府了。”萧锦抿了一口酒,她竟觉得苦,却舍不得把酒盏放下,双手抱在了怀里,“大哥为何愁眉苦脸?”
萧沃收回目光,不说话。
“臣妹知道,大哥不希望臣妹嫁给景世子。臣妹与他并无交集,和谈感情?”萧锦看着桌上的绢花,“大哥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为了我戍边……”
“并非为了你。”萧沃打断她。
萧锦竟都不会失望了,依旧笑着:“又为了我,劝父皇收回赐婚旨意……”
“这更不是为了你。”萧沃说。
“是,你戍边是为了江山,你拒绝赐婚是为了你表弟。”萧锦看着他,“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想骗骗自己,也不行吗?”
萧沃面露苦色:“算了。”
“如果没有大哥,估计我……早就被力剌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萧锦眸中流出悲戚,“而与我一奶同胞的二哥,却从来不在乎我的死活。大哥,你如何能让我不在乎你呢?”
萧沃只觉得悲哀,忍不住叹息。
萧锦说:“其实从小到大,母后在乎的只有二哥。这在乎中,又有几分真情?说白了,还是为了权。无论二哥做什么,母后都不会有一个笑脸。我害怕母后像对待他那样对我,于是我拼命讨好母后。或许是为了刺激二哥,母后总在他受罚的时候疼我。二哥跟我说过,恨不得我去死。”
萧沃给自己斟酒,一饮而尽。
萧锦:“我羡慕大哥,有孝仁皇后那样好的母亲,有靖国公一家那样好的亲人。你随便给我一点好,我都能记一辈子。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萧沃注视她的眼睛,求道:“别说了。”
“我心里有你,我心里……只有你。”萧锦舒了口气。
萧沃绝望地抱住了脑袋。
萧沃把苦酒都喝干了,缓了很久才说:“烧嗓子……苦。”
萧沃只觉得她很可怜:“我们是兄妹,我们有同一个父亲。”
“我不在乎。”萧锦说。
“无论换成谁去和亲,那日我都会这么做。”萧沃哽咽道,“萧锦,我对每个人很好,并非只对你一个人。”
“我不在乎。”萧锦说。
萧沃绝望地说:“你疯了。”
萧锦试图去握萧沃的手,却被他甩开了,她望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说:“我知道,大哥今天找我来,是想让我劝父皇收回成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萧沃问:“答应你什么?”
萧锦说:“就算一辈子见不得光也没关系,就算没了这公主的名号也没关系,只要能陪在大哥身边,我怎样都愿意。”
萧沃难以置信:“你疯了?”
萧锦摇头,说:“我可以帮大哥杀了二哥,我甚至可以为大哥杀了父皇……”
萧沃吓得跳起来,接连后退,萧锦马上就跟了上来。
萧沃大叫:“你疯了!”
“我没疯!”萧锦将萧沃逼到墙角,跪在萧沃面前,抓住了他的手,强迫他触碰自己的胸膛,恳求道,“你看看我的心,真心……”
萧沃连忙道:“松手,松手!”
萧锦:“答应我,好吗?”
萧沃想挣开她,可她就跟着了魔一样力气倍大:“我答应你什么啊!放手!”
“求你了。”萧锦嗫嚅道,“哥……”
萧沃颤抖得摇头:“不可能。”
萧锦抱住了他,又求道:“求你了,求你疼疼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求你了……”
萧沃一把推开了她,把她甩得很远。他贴着墙面站起来,只觉得脊背恶寒。
萧锦伏在地上,闷闷地哭。
“你不答应我……”萧锦回望他,“就因为我是你妹妹吗?”
“你找个太医看看吧!”萧沃揩一把汗,“不,得找个巫师!”
萧锦嗤笑,用手背擦去眼泪,说:“我可以不是你妹妹,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是兄妹。”
萧沃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萧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公主,你只要疼疼我,只一天、一刻都好,我手里的东西足够让父皇废了我。”
萧沃藏进了墙角,只觉头疼欲裂。
萧锦步步逼近他:“你不好奇我手里有什么吗?”
萧沃摇头。
萧锦失落地问:“我没骗你,真的……不吗?”
萧沃一个劲地摇头。
“那好,小年夜,来喝我的喜酒吧。”萧锦叹了口气,“我愿意嫁给景世子,他长得那么像你……”
①:《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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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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