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一出,四下便只剩了风声。
令遥侧头看了眼南迩,黑袍的兜帽被一侧刮来的风吹起,接连不断狠拍在他脸侧,然而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着令遥,愣了好半晌才慢慢转过头,垂首望向地面。令遥转回了头,他没说话,拍掌借灵风跃起与斐成章并肩,而后左手轻轻抬腕转指,勾出一缕碧色的灵气向后引渡而去。
毓秀给南迩松了绑,很快回到了令遥这儿。斐成章见状也不再提着他后颈的衣襟,他利落地松了手,一声不响地继续迎风前行。
“迟宗主知道了,对吧。”
一路疾行几乎只剩残影的黑衣终于顿了顿,但也只是一瞬,又继续前进。“你能猜到,意料之中。”
“不问为什么?”
斐成章看了他一眼,令遥也和他对视了一回,但可惜这黑面具斩断了他可揣测的余地,只能看到这人一双眼睛——无波无澜,比楚终还甚。
他抬了抬眉,转回了头。
“你说。”
惜字如金,却要叫成章,还姓斐。这会他倒是有点儿信了这是他真名了。令遥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也不显,只道,“令牌难得,你一个人有,算你能偷能抢,岚果要也有,就有些难办了。”
“我在内门,与人交易,换得令牌,也不算难。”
令牌易得,这是在暗讽玉矶宗门规不严弟子不成方圆,还是在自夸颇有能耐,令遥品不太出来,不过他也没细想的意思,只是打了个响指,手上拿着两根泛彩光的白色长羽。斐成章先是扫了一眼,而后马上停住了目光。
“你怎么有……?”这声少见的高了些,而后很快被他压下,斐成章转回了头,似乎冷笑了声,但也没多说其他,道,“鸿鹄双羽,吉光庇体,你是玉矶宗的贵客,有也不奇怪。”
令遥又瞧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似乎更生气了点,他隐隐有些猜测,但也并未多就此说什么,咳了声回了正题。
“刚刚一路怕被看出身份,我施了点术法隐去了它,故而现在才拿出来。这大概不只是个吉祥物吧?迟宗主厉害,这招虽不治本,倒也能保我平安,还不必暴露其他,两全其美。”
“其他?”
斐成章稍稍放慢了点速度,令遥也撤了点灵力,回头看了眼垂头丧气跟在五十米外的南迩——至少没丢,还长着记性。
“鸿鹄双羽难得,只是吉祥物多浪费啊。既然是克茹的祥鸟,应有它的特殊之处——比如辟邪,驱魔,克鬼,摄怪。”
令遥说完了这句话,斐成章刚好落地,他也随之抬了抬手撤下灵力,轻飘飘踮地而后落下。
“如何得知。”斐成章转过身,掀起眼皮看向令遥。
“这不难,因为迟宗主也没想着瞒我。我本以为他派的武仆是知道我不难跟,后来见了你,就知道只是陪我演戏罢了。”令遥笑了笑,走到他身边,“也是我没细想,他在长陇这么久,不察觉些异样才怪。”
斐成章盯了会令遥,不知怎的,令遥觉得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而且还露出了点不一样的眼神——说正经,他一直很正经,说严肃,倒也没多严肃。令遥抱着胳膊眨了下眼睛,咳了声继续道:“神丹在暗处,迟宗主不好在明处,恰好我来了,身份适合,又不引人怀疑,总是比他更方便。当然,还得加上一个得力的,他信得过我也信得过的人。”
这人是谁,不必多说。只是有一点令遥想不通——如若斐成章并非玉矶宗弟子,他到底为何帮着迟洵?他低头看了眼腰上的鸿鹄双羽,没咂摸出什么因果。
“主人,在这!”
思绪瞬时抽离,令遥同斐成章对视一眼,不忘隔空敲打一下丢魂般的南迩,齐齐跃起飞向岚果传音来的方向。
还没落下,令遥就被袭来的一股腐臭冲的马上止住了落下的脚尖。
“怎么会有……噬魂尸的腐臭?”
斐成章眯了眯眼睛,慢慢伸手打了一道灵界,而后疾速俯冲落地。“你那位青莲宗的弟子呢?”
“是摄魂……”
南迩极轻的一声话音刚落下,前面的两人瞬间转头一齐看向了他——
“摄魂?”
他顿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斐成章,而后转向了令遥。就这么一会儿,他的眼窝似乎都深了点,显得整个人摇摇欲坠,极其无力一般。
“你们找的邪物不在神丹里,也不在我这里,是他们自己的东西。”
“什么?”
“魂魄。”
令遥开了口,南迩张了张嘴,随后轻轻点了点头。“是,是魂魄。”
他抬手一划,召出一张纸,递给了令遥。
“这是一道古术法,能助人快速提升修为的。早些年便有修道者因此得益修为大涨,因此传了下来。”
令遥接了纸,展开扫了一眼:
「施诀于修士新尸,以其魂为己用,吐浊纳气,方可入脉为灵,助长修为。」
“诀是什么?”
斐成章看向南迩,两步走到面他前,他手上没有动作,一身威压却几乎在瞬息就逼到了他面门。南迩踉跄后退了一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抬起手,他看了眼斐成章,待他撤去灵力威压才将双手合十而后指尖相缠,放慢速度掐了一道诀。
在渡灵成诀的最后一步,他放下了手,道:“此诀……便是如此。再渡一道灵,就可摄魂。”
“此诀如何得解?”
南迩缓缓放下了手,他垂了点头,没出声。
“装傻?”
“噗”
一道灵风直直击在南迩胸口,他心绪不宁,闪避不及又被灵力压制,被这一掌灵风打得飞出去数米远,后脑勺着地的瞬间才被一股灵力堪堪向左一带,整个人翻滚一圈,不至于砸到脑袋。
斐成章没再看他,回头走向了令遥。
霍樊的尸体横在路边,两眼圆睁,但却不是怒目,更像放空无焦。蹲在一边的令遥确认南迩没受大伤后收回了目光,继续细细打量着脚边的尸首。
“衣袍不乱,没打斗痕迹,也没伤,除了这股气味和死相,外观上看不出其他异常了。”
令遥站起身,跨到霍樊身侧伸手就要摸去,一道剑柄飞速横过来挡住了他的手。
“你就这样,上手?”
“不然呢?”令遥有点好笑,他朝斐成章晃了晃张开的手,道,“你再借我副手套?”
似乎是叹了口气,斐成章拿开了剑柄,道:“你会验尸?”
“不会。”
那根剑柄又亮了出来,令遥侧头扫了一眼,瞬间笑了一声:“但我会看死人。”
没过多久,待南迩好不容易缓过劲,慢吞吞走近细看时,令遥已经从霍樊身边起了身。
“无内伤,却也是什么都没有了。灵脉枯竭,灵识尽丧,全无生人气息,是失魂的样子。”令遥看了眼斐成章,“若说是摄魂……也没错。”
斐成章蹲下身,低头细细看了一遍,半晌才道:“所以他是被刘远观摄魂的。”
这句语气平平,令遥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问自己,只能点了点头算作同意。
“所以,你知道这会让人死,还一直这么做了近一个月?”
斐成章起了身,转过头看向南迩,依旧没什么语气起伏。
“这术法是用来摄死人残魂,没用到过活人身上,本不会让人死,故而,故而也并无破解之法……”南迩的声音高起来一阵,而话还没说完他就又马上熄了下去,“早年它确实为修为高深的修士所用,却有益处,但我没料到刘远观用在了活人身上。”
“施诀于修士新尸,”令遥吸了口气,他看了眼南迩,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你就应该知道这些敢找你买丹的人,不缺钱和手段,只缺耐心。这太平世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尸?早些年魔妖纵横宗门多死伤,修士前辈为抵御袭击或不得已才为之,现下根本不是用这术法的时候。”
南迩没了声音,又垂了头。
令遥看了他一眼,弯下身刚要再看看有无遗漏细节,耳边便传来“嗖”的一声。
一道长鞭破空而出,鞭尾带着灵力划出一道尖刺,直直锥向南迩脖颈——然而尖刺还未触及皮肤,一道剑气瞬时震开了南迩的手,连带着鞭子也从他手中脱落。
“蠢!”
眼见斐成章单手反制住了南迩的右手,令遥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一股后怕和刚刚被憋下去的恨铁不成钢汹涌地喷了出来:
“死了倒好,这担子扔给我们?死了有什么用,死是最好最轻松的,我有时候想死还死不得……南迩,听好了,我不管你是自己想死还是有人要你死,撒手不管,比不认过还没骨气!”
“噗”
一朵血花溅在地上,斐成章膝盖抵在南迩背后,几乎把他压到了地上,他扫了眼南迩垂着脸毫无生气的神色,没有任何迟疑地将他提了起来,转而看向令遥道:“他死不死我不在意。但你说的太平世道,倒是不一定了。”
几乎是一瞬间,岚果忽然从远处出现,拍着翅膀冲向了斐成章——“不好了!”
“叽叽叽叽叽”
这下令遥听不懂也几乎能猜到是个坏消息,而下一秒,果然不出所料,斐成章已经凌空而起——他马上提气运灵跟上,不忘回头将霍樊的尸体带上收进了灵囊。
“灵囊里装尸体?”
岚果飞在一旁,见状猛得往外一弹,但似乎是太着急,它也顾不上太多,急速跟上了令遥。
“刚刚那地方在玉矶宗灵阵边境,还有一段小山,只有一处村落,不好出入,我们不管,他大概得被晾挺久。”令遥看了眼逆风飞行一身毛狂抖的岚果,伸手把它笼到了掌心,而后才疾速向前飞去,“既然见到了总是不好丢下人家,待会问问他家人,至少让人找个好地方给他葬了。”
“我和这片灵鸟打探来的消息说,他爹病逝,娘采药离家许多日未归,家里早就只剩他一人了。”
前面的斐成章侧头看了眼令遥,而令遥的步子顿了顿,半晌才用指尖摸摸岚果头顶的毛,道:“那不问了,我等会亲自葬了他。”
这话一出,斐成章回了头,但他依旧没多说,只是一瞬便回了头,自顾自向前去。
————
长陇虽地处西部,势高地峻,气候不算宜人,但因不少宗门在此落户,灵气聚集,倒也让许多地方四季向暖,绿树常青,不同街巷的的百姓平民有了庇护。
令遥随着斐成章一路飞来一路观望,虽是寒冬时节却还是有许多在集市上的人,大多数主道路的积雪都清了,沿街灵树翠的发亮,点在白茫茫的地方很是吸引人。
他看着刚想说点什么,却陡然扫到了前方不远处隐隐一片人潮,还有冲天的熟悉的腐臭——
斐成章停了步子,他也马上停了下来。
“救命啊!”
“杀人了!杀人了!宗门弟子杀人了!”
“快跑!”
“你走开!滚!我要走,我要逃命,别扒我!”
“我不想死!是你带我来的,救救我!救救我……”
趴在地上的男人被他抱住的人一脚踹开,然而下一声呼救还没出现,他身后潮水一样的脚步就踏过了他的喉管。
再扫一圈,角落里正有无数个这样的人痛呼着抓紧他人的脚或衣摆,又或是拼命向前逃窜着,而更远处的人似乎都不再往前,一大片全数倒地,却毫无动作——雪上有血应比任何痕迹都显眼,然而此刻原处却只是白茫茫一片,人和树枝一般横七竖八地交错相叠,却没有一点人的声音——
几乎是在瞬间,令遥就明白了过来。
“来晚了。”
斐成章没说话,径至朝远处的人堆里飞去,南迩被他抬手一扔,砸到了路边的雪堆里。
令遥也很快落了地,他快速扫视了一圈地上的人,把了把脉,几乎都没了气息,有修士也有普通人,但大多修为不深。少数几个在他把脉时还尚存气息的,拽住他咿咿呀呀不成语调的喊了几下,就僵住了身子。
失魂丧魄,已经不是全人,这一地与其说是尸,不如说是肉。
“小公子,小神仙,救救我……”
令遥的衣袍后摆被轻轻扯了扯,他马上转身,看到一只手从人堆里伸出来拉着他,但从皮包骨的样子来看,已然枯竭得不行了。
抬手挥去了其上的尸身,令遥将这人抬了出来,扶到臂弯里。这人发髻全松,遮了满脸,却已经全无力气整理发丝,因面容枯竭发暗,只看得出是个妇人,现下不停出着粗气拉着令遥的手指道:“小神仙,你能飞,能使法术,应不是凡人,能……能救我,救我一下么……我还有事,有事没做……”
令遥快速伸指试探了一番,这人还存了一点残魂,但被搅得稀碎,也并无修脉。普通人留不住这些残魂,过会儿便要断气。他慢慢撤了手,对上她强撑着的眼皮,一时有些不忍目视,只是把眼睛别开,无言抬手尝试给她渡了点灵气。
那些碧色的灵气如水流般只是在她身体外流淌周旋许久却也无法进入,慢慢便散了开去,这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些,渐渐阖了眼:“我家在蒲西村,长陇最边上,小南山脚下,我家……只剩我儿了,小神仙,您若是得空,替我,替我把这些给他……”
令遥跟着她拉住自己的手指摸了半天,终于取出了一个旧的起毛边的破损囊袋。
“他和我不一样,有修脉,这些对我没用,给他去……他有……”
话未尽,这妇人似乎拼尽全力将眼皮用力撑了撑不让它合上,然而还没等发出点声音,她全身便僵在了原地,只余食指还紧紧勾着令遥的袖袍。
问的话还没出口,令遥慢慢闭了嘴,抬手轻轻合上了妇人的眼。他把妇人的发稍稍整了整,而后抱着她坐在一边,垂眼跪默了许久。
身后逐渐嘈杂了起来,令遥这才腾出手解开囊带。里面是几株半枯的灵草,那妇人大概是来这一片灵山采药的,但山路险峻,修士尚且会受精怪妖兽所害,她这样年纪的妇人,可见得下了多大的勇气来走这条不归路。
囊带里有一张纸条,一捏就发脆,已经放了许久了,大概是本来要找人带回去给她儿子所以才放的信条。
令遥抽出来半截,上面的字已经模糊得很,纸上尽是褶皱和渗开的墨,第一个字似乎还可认,第二个字大概笔画多得很,已经糊成一大团,怎么也看不出了。
他举起纸条对着光眯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点字样来——
“霍……”
霍。
这瞬间几乎是电光闪过般,令遥猛得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向了倒在怀里的妇人。
“二宗主……”
南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令遥晃了晃神,他没回头,将纸条重新放回囊带中,而后抱着妇人转向了南迩。
“你的灵囊还有空?”
“有……”
“打开。”
南迩愣了愣,但还是快速掐了诀开了灵囊。
一瞬间,霍樊和妇人的尸身都被令遥转入了南迩的灵囊里。南迩收了灵囊,看向令遥,“二宗主,这是?”
“神丹一事,该说的你都说了么?”
“说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好。”令遥长长吸了口气,而后望向他道,“去刚刚的地方,小南山,蒲西村,好好送送他们母子。这里没你的事了。”
南迩瞬间呆住了身形,他看了眼灵囊,又看了眼令遥,终于明白了过来。
然而头刚垂下,远处天色骤然沉下来一大片,几阵诡异的灵力波动远远就袭来,震得脚底发麻,似乎隐隐已经起了打斗声。
南迩瞬间抬了头,他抬头看向令遥道:“二宗主……”
“你真以为你那三脚猫的四重气修为能帮的上什么忙?”
这一声凌厉非常,携带着灵风狠狠砸在了南迩脸上,他瞬间顿住了声,又望了眼令遥,最后退步转身一跃而起,飞向来时的方向。
令遥直到他完全消失才终于转回了头,他看着天际的颜色,轻轻吐了口气。内里的伤还没好,大概又要有新的——还都是,阴差阳错地拜一人所赐。
只是这次险象环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提前进入轮回。令遥抬手召出毓秀,挥鞭腾空跃向天际的一瞬间,脑海中一瞬间只掠过了一张脸——
但他不是一人,他还有人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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