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瑶姬刚刚拿下了宝象国,一听得孟子煊病重的消息,战甲都来不及褪下,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伺候的仆从都退到了殿外,地上血迹斑斑,想是有人受了伤被送去救治了。
众人一见瑶姬,又惊又怕,又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呼啦啦跪了一地。领班的趴着地上,哆嗦着身子急急禀告,“禀帝君,殿下昨儿半夜里,不知怎的,忽然说身上疼得厉害,医者来了一波又一波,尽皆束手无策。殿下极痛之下,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失手打伤了几位伺候的婢女。咱们再要进去,殿下就不让了……”
瑶姬这程子为了战事日夜辛劳,又发足灵力赶了一夜的路,此时太阳穴尚自突突地跳,听了他的话,眉头柠成了一团絮,也不待他说完,踹开门便走了进去。
入眼的尽是翻倒的屏风与桌椅,花瓶盆栽碎了一地。外间尚且如此,里头更不知是怎样。忽而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瑶姬的心纠了十八道弯,一闪身便到了孟子煊床边。
这一看不得了,瑶姬只觉脚下虚软,心头的血翻涌着,几乎要冲出喉咙。
孟子煊侧躺在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扭曲,头抵着膝盖,缩成了一个圆。泼墨般的长发糊了满身满脸,湿漉漉的,贴在脊背上,更显出他的瘦弱和无助。一缕发丝落到他嘴里,随着嘴唇剧烈地颤抖,像料峭寒风中簌簌震颤的柳叶。
瑶姬唬得面无人色,抖着手拂开了覆在他脸上的发。
他脸色青紫,嘴唇红得骇人,一看便是毒发的症状。
刀子在心里翻搅,她又气又恨,气自己过于冲动,一时不察竟钻进了别人设的套子,再也挣脱不出。又恨那人过于狠毒,她不过是替他办事迟了些,他就真的不给她解药。
瑶姬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存了反抗他的心思,生祭四十九个孩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及得上她心上人的一分一毫。
他也看到了她,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光。她听到他窸窣的声音,因为气息不匀,有些听不清楚,仿佛是在说“救救我”,又像是在说“杀了我”。
瑶姬左摇右颤,眼泪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沟渠。她刚从战场上回来,一身的血污,再加上那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活脱脱一尊煞神。
孟子煊盯了她一阵,意识到她不会轻易让他解脱,眼光重又黯淡了下来,汹涌而来的剧痛,很快便模糊了他的意识。
“啊……”,又是一阵痛苦的嘶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里怕得要命。怎么办?怎么办?她握住他发颤的双手,问他哪里疼。孟子煊全身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没有一处不疼的。可他说不出话,斗大的汗珠从额间滚滚流下,在颈项淌成了河。
没有办法了,她只好强行将灵力注入到他体内,试图帮他减轻痛苦。然而此举却遭到了孟子煊剧烈地反抗,他似乎是本能地调集灵力来抵御她,灵力相撞,原本就所剩无几的陈设,此时更是碎成了齑粉。铜镜的残片落了满地,映出室内支离破碎的一切。
她几乎是狼狈地冲出孟子煊的房间,语无伦次地下令,“去,去凡界抓四十九个孩子,带去阴山,快去……”
四十九个童男童女已经祭出去了,可解药却迟迟没有来。整整一个月,这样的痛苦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孟子煊瘦脱了形,人躺在床上,似一蓬枯槁的芦苇,眼神恍惚,连那点仅剩的灵气都荡然无存。
瑶姬简直快要疯了,她就在他旁边,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一波又一波的痛苦中痉挛扭曲。
孟子煊的每一次呻吟,都像凿子一样,一下一下凿在她的心上,千疮百孔。她强迫自己入睡,她要见到那个入他梦境的人,哪怕是跪下磕头,她也要讨到解药。可惜没有用,他从那次赠药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那一盒又一盒的药丸,和里面夹带的字条,提醒着她,自己如今已经受制于人,并且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没有人能接近得了孟子煊,瑶姬只好亲自动手。他身上被汗浸透了,又控制不住下身,那份脏臭,不换衣裳可不行。然而他总是抵触她,她的每一次接近,都是一场和他灵力的博弈。待她退出来时,只觉天旋地转,身心俱疲。
一个月终于过去了,这一个月里,瑶姬除了看顾孟子煊,什么都无心去做。刚刚攻下的宝象国,因为她的突然离去,嗅到了一丝复国的生机,各地的起义接踵而至。瑶姬无暇再理会这些,下令妖族士兵全线收缩,保住各个要塞。一个月后,解药如期而至,她才又重新披上战袍,领兵出征。
不能不说,瑶姬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妖族在她的手里,不断得以发展壮大。老天君在位时,志在天下,连青丘都不能幸免,可妖族却依然安然无恙。后来,她甚至趁乱从钟离亭手里夺走了青丘一半领土,又南征宝象,西取西凉,使妖族领土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之世,能与天君叫板的,也唯有瑶姬了。
可在孟子煊面前,她又总是失败。她没法和他解释梦境里的一切,那人嘱她守口如瓶,她不敢违背。可毒是她下的,她却没有解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孟子煊对她的疯狂和难以捉摸感到绝望,她折磨他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早已习以为常。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直接杀了他,让他这样毫无尊严、生不如死的活下去,于她而言,就那么有趣么?
瑶姬是真的后悔了,她想,倘若一开始,她不是要一味留住他,而是让他走,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惜,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不仅是他,连同她自己,都被永永远远地束缚住了。
如果要说恨,她最恨的便是出现在她梦境中的那个人。后来她知道了,那是心魔。十万年前便能颠覆三界的大魔头,她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她不甘心,她是一族之王,怎能受人驱遣。
她终于寻到了机会,偷走了心魔的破阵图,这魔头想要复活魔族,她偏不让他如愿。可惜被发现了,她被他打断了筋骨,拿来祭这些魔物的阴灵。
她的一生原是要结束得凄凄惶惶,可上天垂怜,竟然让她在死前遇到了孟子煊。她把破阵图交给他,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尤其是,她能够死在他怀里,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她这样的人,却能得到如此善终,可见老天爷,有时候真不公允。
瑶姬的身子都已经化为星灰,在空中消散了,孟子煊却依然没有缓过神来。她把自己的内丹给了他,在故事的结局,给了他永久的困惑。他从前一直是恨她的,纯粹的、咬牙切齿的恨。现在呢,却有些说不清了。
说起来,瑶姬也是个可怜人。她的爱太过极端,就像一片广阔的沼泽,不仅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使被爱的人,在她的爱里窒息、腐烂,以至毁灭。
还好,他遇到了小月。
想起小月,他才从这片恍惚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正对上了钟离亭关切的眼睛,他的身前,跪着一个长着两只牛角的精怪。
“你没事吧?”钟离亭道。
“没事”,孟子煊掖了掖唇角的血迹,问道:“这妖怪是谁?”
“牛头怪”,钟离亭不自觉泛出一抹浅笑,“这妖和尊夫人极有渊源,想必,小月是很乐意见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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