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送他,他坚决不肯,向她拱手一礼,便由近侍的程副将搀扶着慢慢踱回了卧所。
透过半开的窗棱,她看到他缓步而行的背影,广袖和袍脚随着他前行的步子,荡出细微而流畅的弧度。他是那种悠闲从容的人,连走路都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慵懒。这是长时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气度,她一向喜欢跟在他后面,学他的样子踱步,慢慢的,也能觉出一些天地广阔,什么都不值得挂心的雍容。现在呢,换成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为了衬托她,把自己降到了尘埃里,和那些赳赳武夫肩并肩立了两个时辰。
武将不拘小节,她离了那么远,也能闻着他们身上的汗臭味。他呢,这上头那么矫情的一个人,衣裳恨不得一天换两身。她忽然有了点奇思妙想,他在朝堂上脸色苍白,站立不稳,该不会是被他们熏的吧!
当然,她不会真的这么认为。说起来真是头疼得很啦,孟子煊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不好的事情总爱瞒着她,自个儿默默地解决。她也摸不清这一回,他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在后殿里抱着头瞎想了一阵,睡不着,派人去看国师睡下了没,回报说国师已经歇下了。小月觉得无聊,左右无事,便决定去营里转一转。孟子煊先时说要抽空到营里探探实情,她觉得很有道理。不过她心疼他,这朔雪城城如其名,虽然目前还没下雪,却着实冷得厉害。营地空旷,只怕会更冷。孟子煊畏寒,这事儿还是由她亲自出马吧。都是两只眼睛,他能看,她就不能么?
小月有时候有些歪才,想出的法子出人意料。她觉得顶着圣君的名头去探,底下人装样子,自然什么都探不出来。于是她点了点旁边肃立的侍卫,正儿八经地命令他,“把铠甲脱了!”
圣君的贴身侍卫,带着令牌来给某位将军传圣谕,自然没人敢拦着,小月就这样蒙混着进了军营。到了个偏僻地,一记手刀劈晕了一个下等士兵,又换上了人家的衣服,持着戟,加入了操练的队伍。
“你今儿在营地里操练了一下午?”孟子煊刚刚午睡醒来,人还有些晕乎,背着手拢腰带,姿势不得法,总也系不好。
小月走过去,接过了那素色的缎带,他身条儿好,盈盈一握的腰身,叫女人见了都羡慕。
她一边帮他打理,一边有些气哼哼地抱怨,“真是累死我了,这哪里是操练,分明是在唱大戏,东一榔头,西一板凳,领头的光带着我们跑来跑去,对打的那几下也都是装腔作势。今儿我混进的是东三营,这一营的将军衔儿低,我上午在朝堂没见过他。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个草包,自己指挥不得法,还冲人发脾气。士兵们被他押在那儿操练,中晌就没吃饭,晚上又迟迟不叫收,饿到了这时辰。哼,我今儿是强忍着才没出手教训他,明儿,一定要给他个好看。”
她说得来气,手上一用力,夹断了孟子煊几根头发。他没有束发,只用带子松松拢了下,如墨的长发,随意委垂下来,好看得就像山上飞窜下来的瀑布。不过他“嘶”地一声,把小月飘飞的神思拉了回来。她看着指间的断发,很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孟子煊对她偶尔的不着调早已习以为常,也没说什么,只提高了嗓子对外间伺候的人吩咐道,“叫传膳进来。”
所以饭还是能一起吃的,小月很高兴,总算不是干什么都得分开。孟子煊在自己的卧所,表现得还是挺自在,也不多拘礼,就着旁边的几案坐下了,一边泡茶一边和她闲聊,“圣君登基后,首要的一件事就是检阅士兵。况且今儿上午,又闹了那么一出。现在营里的将军,想必都紧张得很,唯恐落得个才不配位的名声。”
他说着往茶碗里吹了一口气,把茶沫子吹到了一边,这才送到嘴边嘬了一口。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忒讲究,好在他自律虽严,却从不约束她,她喝茶一向都是牛饮,他见了,不过是摇摇头,叹一句“暴殄天物”,也就罢了。
“其实不管是哪一国的阅兵,都是做样子的居多,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那将军贪功,让士兵饿着肚子操练,这就不好。不体恤下情,将来到了战场上,也不能上下一心。我小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去打耶罗国,数万的士兵,被困在了暴风雪里。当时四面没有可供遮挡的山丘,父亲便与几千名修为较高的将士,筑成了人墙,把那些修为不够的士兵,护在了中间。暴风雪过后,父亲与那几千将士,一个个都冻成了雪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怎样待他们,他们便怎样待你。所以那一战,将士们在战场上没命的拼杀,只花了三天,便攻下了耶罗国。”
他谈起他的父亲,眼睛里有崇拜的神色,不过那也只是一瞬,很快,骄傲的神情被悲伤与愧疚所取代,他忽而低了头,沉默了下来。
倘若他能有父亲一半的英勇,青丘大约也不会亡国。他的确不孝,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不务正业上。父亲栽培他,也算是尽了心力了,无奈他太不成器。如今的种种,皆是他咎由自取。
小月知道他又犯了心病,他其实是个兜不住心事的人,虽然不说,却都写在了眼睛里。她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膳食已经送上来了,她着人排好膳,便唤他一道来吃。
他是上神,辟谷练出了境界,吃不吃都无所谓的。不过小月要吃饭,且觉得一个人吃乏味,他便每每都陪着她吃一点。他给她斟酒,“这是果子酒,不醉人,你喝点暖暖胃。明天的早朝,再迟到恐怕不好,所以这些日子,咱们俩都宜戒酒。”
唉,小月无奈点头,早朝是卯时起,那会儿天都没亮呢!“你去么?”她问。其实问她的心,她还是希望他能在场,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她也觉得心里有底。不过,她又担心他,“你还是别去了吧!早朝太早了,你起来也难,不如多睡会儿。一回生,二回熟,我如今上朝也有了经验,不怕了。”
她言之凿凿,给自己壮胆。他却笑了笑,“我还是去吧,第二天上朝就不露面,别人要么以为我拿大,要么就觉得我是吃干饭的,拿着俸禄不做事。”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小月毕竟依赖他,也不强行劝他。“那我命人给你赐座,你看合适不?你站着,我坐着,说实在的,我心里难受。”
他还是摇头,“如今你该笼络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将士。他们若是信服你,愿意替你卖命,你这江山,也就坐稳了。我不过是站一站,有什么大不了。让他们觉得你太过偏私,我只怕他们会心生不满。”
所以她这个国君,其实也是处处掣肘。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因为孟子煊要她吃完了就回自己的寝殿。她不乐意,她想和他卿卿我我,可他走到几案前,拿起朱笔开始批折子了。
“那我明天,要不要处置东三营那个将军?”小月蹲在他对面,撑着两颊问。
孟子煊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说呢?说你今日假扮成个小兵,被他操练了一下午?”
小月被他问得噎住了,可她依然不高兴,“我瞧着那个将军讨厌,就想教训教训他,革他的职,三天不给他饭吃,让他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孟子煊拿笔杆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做国君哪能这么锱铢必较,别人害你挨饿,你就要饿别人三天?为人君者,第一要有的便是气量,万不能让个人的好恶影响对政务的决断,否则便失之公允。那小将操练士兵不得法,该怎么罚,军中都有定规,你照着规矩来,方能服人。况且看人不能单看一面,或许他别的方面还有些长处,也未可知。你派人仔细留意着他,若他果然不堪,到时候再开发他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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