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定的路线,从芗阳郡到禹州不过六七日的路程,但因为捡到重伤的萧淮憬和半路蒋逊的堵截,几人绕了另一条路,走了十多日才到禹州。
路上去过两次医馆,用了药,到饶谷郡的时候,萧淮憬已经很有好转,到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问起:“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阮梨珂已经决心将萧淮憬带在身边,直到他的伤痊愈,便也不瞒他:“去普丘观。”
萧淮憬:“普丘观?”
“嗯。”阮梨珂道,“一个女道观。”
萧淮憬问:“姐姐为何要去道观?”
阮梨珂笑了笑,这话却不答了,笑而不语。
萧淮憬一路把这对主仆的对话零零散散听了些,此时又看到她的笑蕴含了一种苦涩,或多或少猜到了,没再追问。
既说起道观,阮梨珂道:“道观里的日子清苦,要委屈你一些时日了,等你的伤好些了,我就送你下山。”
萧淮憬扮演单纯乖巧的阿憬还有些生疏,怕被看出破绽,常常半垂着眼皮,掩饰神色,听阮梨珂说要送他走,他才抬起眼,修饰过的眸光青涩又安静,小声道:“我不走。”
“什么?”阮梨珂一时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不走。”萧淮憬小声重复道。道观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好去处,偏远幽僻,清静少人,既适合养伤,也能助他躲开穷追不舍的刺客。
阮梨珂没来得及说话,萧淮憬垂了一下眼皮,又很快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我不走,姐姐去哪里阿憬就去哪里。”
阮梨珂怔了怔——这怎么能行呢?
她想同他解释,却被他用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少年的眼睛生得极漂亮,像深海中洒了一把星光,又深又亮。
阮梨珂一晃神,把想好要说的话给忘了。
*
普丘观在饶谷郡彦城城外的一座山上,打半山腰下了马车,爬过一段耸峭曲折的延绵长阶,就到了道观正开的大门。
长阶的尽头,一个身穿青灰色素袍的女冠站在陈旧古朴的观门外,正朝山下张望。
“道长。”喘匀了气,阮梨珂上前合掌施了一礼。
“善人。”女冠回了一礼,俯颈侧过身,恭请几人进观。
阮梨珂很快反应过来,女冠是把她们当做信众香客了,立马道:“道长,我们是从泉州来的,家中应当事先递过信了。”
女冠谦恭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扫量了阮梨珂一眼,谨慎问道:“小姐可是姓阮?”
阮梨珂:“正是。”
女冠一时没说话,两撇淡淡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突然道:“你们怎么才来?”
这女冠方才还是一副谦和恭谨的姿态,此时眉毛一拧,下巴一扬,竟全然变了一副面孔。
阮梨珂一时没反应过来,女冠又一脸嫌恶道:“你们家早递了信说要来,前好几日就该到了,怎么来的这么迟!我都在这里等了好几日了,观里去信问了两回都没见人影,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抱琴一看这女冠不是好相与的,忙撂下包袱快步上前,挡到阮梨珂前头接过话道:“还请道长见谅,我们刚启程就遇上了暴雨,路实在不好走,后来又和随行的妈妈走散了,没法子才……”
“行了行了!”女冠不耐烦地一摆手,“说这么多作甚!又要耽误我工夫!东西拿着,跟我走。”
抱琴只好把剩下的话噎回肚子里,赶紧折身几步把地上的包袱拿上跟上去。
两人东西不多,阮梨珂拿了一个包袱,抱琴拿了两个,萧淮憬身上有伤,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叫他拿的。
女冠领头走了两步,余光扫见身后跟上来的三个人影,脚步兀地停住。她回过头,眉毛一竖,指着萧淮憬道:“他是谁?怎么多一个人?”
阮梨珂忙道:“他是我弟弟。”
“弟弟?”女冠狐疑扫了两人一眼,两人都生得好看,但并不像,“你们家的信里没说有什么弟弟。再说了,我们这里是女观,他一个男郎,怎么能住到观里?”
阮梨珂既然把人带上山来,自然是想了一些法子的,成不成另说,但她正要上前请那女冠借一步说话,袖子就被人给攥住了。
她转头,萧淮憬不说话地望着她,眼尾泛着红,眼神局促又不安,像是生怕她会不管他。
阮梨珂的心一下子软了,忙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温声细语道:“没事的,姐姐和道长说两句话,道长心善,不会赶阿憬走的。”
萧淮憬抿了抿唇,犹豫了两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听话地点了点头。
等阮梨珂转过身,萧淮憬脸上乖巧的表情霎时间冷了下来,阴戾的目光朝那女冠的背影钉过去——什么心善,这女冠,怕是心黑得很。
只是不知道,这观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如此。
若都是如此,接下来在普丘观的日子,他的阿梨姐姐,怕是有罪受了。
阮梨珂和那女冠说完话回来,女冠果然松了口,准许萧淮憬住进观里,但声色俱厉地交代了几人,住下可以,观里却不会拨给她们多余的屋子,三个人得挤在一间屋子里,且三个人吃饭,就得干三个人的活。
阮梨珂一一答应下来,女冠这才领着三人进观。
阮梨珂究竟和女冠说了什么,抱琴没有问,她心知肚明。萧淮憬也没有问。
他不必问,双眼看得分明。
少女生得白皙,姿容胜雪,便显而易见,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耳垂上,翠镯与玉坠,都已不见,空空荡荡。
*
普丘观在山上,山里的冬意来的格外早,时值九月下旬,观里的水已经寒凉刺骨。
抱琴晾完衣服回来,听见另一条小道上有人说话。
“瞧她那狐媚子模样,道袍都遮不住那一身的骚劲儿,难怪在家里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情,躲到咱们观里来!”
“谁说不是,这小姐的出身就是娇气,洗个衣裳都要推三阻四,哼,这里可没男人吃她那娇滴滴的一套!”
抱琴指甲抓紧了盆沿,恨不能冲过去和那些人好好理论一通,赏她们几个巴掌!可是她不能,小姐交代过,尽量不要和观里的人起争执。
抱琴只好加快脚步,把那些污言浊语甩到耳后。
回到水塘,抱琴一看阮梨珂身侧,刚压下去的怒气顿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出来,气愤道:“这些人太过分了!怎么又送来两盆衣裳!难道她们是要把观里所有人的衣裳都扔给我们洗吗?!”
手在冷水里泡得僵了,骨头缝里结了冰似的,疼得厉害,阮梨珂趁着和抱琴说话,把手抱到胸前取暖,呵着白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刚到这里没多久,她们自然是要给我们下马威,这个时候要是和她们对着干,她们记了仇,往后就会一直给我们找麻烦。先忍一忍,等过了这阵子,我们没那么惹眼了,再想法子打点几个女冠,日子便会好过一些。”
阮梨珂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头了,有种心灰意冷的淡然。抱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生生把泪忍在眼眶里,不敢落下来。
夫人过世以后,小姐在府里并不受宠,但小姐自己是个争气的,礼仪规矩端庄得体,琴棋书画样样出挑,这样的嫡小姐,就算家里不疼爱,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抱琴吸了吸鼻子,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把两盆衣裳都挪到自己身边。
阮梨珂伸手往回拿:“没事,我们一起洗。”
抱琴没忍住,砸了滴眼泪下来,忙把头低下去,闷声急道:“小姐您别洗了!您身子娇贵,这种活奴婢做就是了,您看看您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最后,抱琴没忍住哭腔,一时之间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开关,眼泪再忍不住,断了线地往下砸。
阮梨珂看她哭,心里闷痛得厉害,便不和她争了,让她做些事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抱琴没哭出声,默默宣泄了片刻止了眼泪,一边低头洗衣裳,一边道:“小姐,您的手得快点上点药才行,不然会烂的,以后也会落下病根。”
阮梨珂闻言低头看自己的手。
曾经一双娇嫩白皙的纤手,如今已经冻得又红又肿,指关节寸寸皲裂,又常日泡着水,豁开的小口上,血肉被泡得发白发卷,如同一堆烂糜。
是啊,再不上药,这双手就完了。
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在阮梨珂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她的人生,从被阮家抛弃送到这普丘观的那一刻,就已经完了。
这双手,反正从此以后不必再翻书作画,不必再抚琴下棋,它是美是丑,是烂是废,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如同她被抛弃的下半生,注定在这道观里日复一日,磋磨到死。
“嗯。”阮梨珂轻应了声,“我会想办法找些药来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