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东方破晓。
秦湘伸手将长锦额间的帕子摘下,掌心又触碰了碰他感受了下,温度回归正常,烧已经退了下去,身上的伤口也渐渐地愈合了。
面前的人双目轻阖,呼吸平缓,唯有眉心那一点微蹙彰显着他的不安。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将唇贴在了他的眉心,轻轻地吻了上去。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屋子里被骤然放大数倍,躺在床上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缕由眉心传来的温柔暖意,眼睫轻颤。半晌之后,秦湘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光亮,时间快到了,她该走了。
伸手抚上长锦的脸,她静静地摩挲了片刻,轻笑了声,喃喃道:“神君,时间到了,我要走了。”顿了顿,她又道,“醒来之后的你也不用再害怕了,你要记住,这世间是有人需要你的,你不是一个人,我在未来等你。”
说完,又将被子重新替他掖好,最后再看了他一会儿后,这才不舍地起身,抬脚掩门离去。
秦湘找到秦道尘的时候,他正在小院后边的山林之中练剑。
晨雾朦胧,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洒了一地金黄,尘埃在光线中浮动着。秦道尘一袭黑青色劲装,长剑在他手中恍若游龙般灵动起来,风声呼啸,剑影迷离。
只见秦道尘一个横扫腿,地面上的枯叶纷纷扬起,刀光闪动中,剑势飘逸凌厉。空气凝滞,待到长剑收回之时,围绕在他身旁的数片枯叶顿时化作了齑粉,灰飞烟灭。
秦湘站在一旁看着,心中惊讶,这般凌厉的剑法,一收一张之间竟是完美得毫无瑕疵,就算是与师父爹爹的剑法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看得入神,直到秦道尘又继续将这一套剑法舞完,她才定了定神,朝他走了过去,开口唤他,“秦道长!”
“秦姑娘?”秦道尘收了剑,闻声回身,“你怎么来了?”
秦湘道:“我来和你道别。”
“道别?你要走?”闻言,秦道尘倒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是。”秦湘点点头,“长锦神君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伤势也都恢复了,所以我也该离开了。”
“为什么?”秦道尘更不解了,“他醒了你不应该更加要留下来吗?不和他说说话吗?”
“不了,”秦湘道,“这两天承蒙道长的关照。等神君醒了后,还要麻烦道长,他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他什么,如果他问出了那句这世间还有人需要他吗?就更要劳烦道长切记,一定要回答他,是有人需要他的。”
“那如果他问起你呢?问起是谁将他带回来的呢?”
秦湘想了一想,过去并不能被改变,在这场时空回溯中,她也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罢了。默了片刻,她回答道:“就说是你们罢。除此之外,就不用管什么了,等神君想明白,他自会离去。剩下的事交给他就好。”
秦道尘愣愣地,他心中隐约也有些猜测,面前之人所知道的东西要比他想地还要多得多,只是不知为何,却不能明说。他沉默地看了她半晌,轻声道,“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秦湘道,半晌,朝他抱拳躬身作了一礼,“道长,就此别过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看着秦湘的背影,秦道尘怔了怔,光影跃动间,他忽然就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口唤住了她,“秦姑娘。”秦湘闻声回头,看见秦道尘朝她笑着。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会带着大家前往巴陵你说的那座高山之上,会建一座殿宇叫做渡天神殿,供奉一尊神明名曰长锦,我们的门派就叫做腾岳之巅。只要腾岳之巅不绝,渡天神殿香火就不灭!”
秦湘顿了顿,良久,也朝他笑了笑,“那么,后会无期。”
告别了秦道尘之后,秦湘一人独自走下了山,站在山脚,看着四周无人,她最后再朝京洛城的方位看了看,上方依旧是浓郁浑浊的黑雾缭绕。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又摊开掌心,那颗虚空无极珠在不断地闪烁着青色的光芒。它在催促着她,时间已经到了,她该走了。
秦湘抬起手,凝聚灵力注入珠子,当指尖最后一丝灵力涌入其中后,这青玉珠忽然之间就爆发了一阵极亮的光华,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刺眼的光芒中,她好像看见了双灵阁的那间屋子,看见长锦双目紧闭依旧昏沉地躺在床上,看见班见离在一旁捏着指尖打着坐。秦湘握着青玉珠,觉得这光芒越来越刺眼,而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飘,像是浮上了云端。
“咚!”像是山野寺间一记沉闷庄严的钟声在秦湘脑海中砸响,她猛地睁开双眼,仿若灵魂归位。
七百年前的天空消失了。秦湘茫然地眨眨眼,秦道尘最后的那句话语在她耳畔响起,长锦与秦道尘的关系,原来这一切竟是命中注定吗?因果循环,她与长锦早该在七百年前就见过的。
玉华城郊的相见,对那时的她而言,是初遇,但对于那时的长锦而言,却是重逢。
秦湘静静地看着头顶的房梁,良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又转过头来,看着躺在身旁的长锦,她愣愣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从床上坐起。
打坐在一旁的班见离睁开了双眼,他面色苍白,看上去好像更憔悴了,像是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秦湘惊愕至极,这是反噬吗?逆天而行,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班见离放下双腿,站起身来,忽略过秦湘惊愕的神情,朝她微微笑道,“秦姑娘,你完成得很好。”
秦湘顿了顿,看向一旁依旧还在沉睡着的长锦,问道,“神君已经无碍了?”
“嗯,”班见离点点头,“时辰已过,魔主也没有苏醒,看来他的心魔已解,此法已成,接下来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他还有多久能醒?”秦湘脱口道。
“应该快了,等他自己记忆重组,从心魔迷潭中脱身,自然就会醒来。”班见离说着,又道,“既然一切已经结束,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由秦姑娘了,好好守着他罢。”
言罢,不等秦湘再说什么,他便自行朝着门口走去。秦湘静静地看着那扇合上的门,良久,才收回目光。
悄无声息地从双灵阁离开后,班见离抬眼朝着远方的天际望去,也不知道在看向何方。他神情痛苦,半晌,才喃喃着开口:“师兄啊,对不住,我终究是又背叛了你……”
一口鲜血喷出,班见离半跪于地,灵力在消散,生命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他再也维持不了现状了,发丝变得枯槁银白,他抬起手,怔怔地看着上面的皱纹交错。
在原地跪了许久,他才继续起身,颤巍巍地,如同一个苍苍老人,执着地朝着某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今天的长锦依旧还没醒,秦湘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侧脸。班见离已经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乔玉洲和明萧长老他们都已过来看过她,自从秦湘从七百年前回来,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七日了,可长锦依旧没醒。
秦湘垂眸,静静地凝视着他,忽然就没忍住,泪眼模糊潸然而下。
她呢喃着,“神君,七日了,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快些回来吧……”
长锦躺在床榻之上,他听不见秦湘说话,但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这些天里,他的心脏处也生出了一种极其痛楚的感受,这种感受就与当初他怀疑自己记忆出错时使用离魂入梦术的反噬之痛如出一辙。
心口处的剧痛日日折磨着他的灵魂,可他的身体却感受不到丝毫,或者是能感受到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也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时间无日月的黑暗虚无深渊当中,除了这无穷无尽的痛楚之外,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神君……”虚无中,有一个声音飘渺地在他上方响起,“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长锦怔怔地,有些惊愕,这是他陷入这无边黑暗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茫然地在脑中想着,走?你是谁?你要去哪儿?
那声音依旧在继续着,“醒来之后的你也不用再害怕……你要记住,这世间是有人需要你的,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在未来等你……”
他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就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很温暖,是他听过的,可是此时的他却丝毫想不起来。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在说话?又是谁在唤他?
长锦在虚无中站起身来,他迫切地想要追寻着这个声音而去。可就在他正欲抬脚踏出之时,心脏处的疼痛也在此时到达了顶点,像是要将他活活溺死般的疼痛,霎时之间就传遍了他的整个灵魂。
像是有什么要撕裂他的心脏,从中破裂而出似的。长锦紧皱着眉头,颤抖地倒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
“你终于要想起来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叹在他身旁悄悄响起,“本座要输了吗?长锦,本座不甘心啊……”
这声音来得突兀,长锦猛地一惊,双眼骤然睁开。心口处的疼痛不知从何时起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也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暗黑虚无,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精巧小室,明窗净几,而他正站在房间中央,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一树桃花开得艳丽。
“腾岳之巅,西院……”
长锦的神识正在慢慢回归,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便在这时朝着他纷涌而至。
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施展离魂入梦术,找到了自己被封印的记忆。他想起来了,在那扇铁门后边,被尘封的七百年前的记忆里,有人将他拥入怀中,坚定地告诉他,她需要他。他还想起来了,他听见那个声音时的震惊,当时他不知道,如今他却知道了,那是秦湘。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七百年前,被他遗忘的记忆,事情的真相。
长锦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压在了自己的心脏处。他闭上眼,如同千秋一梦,大梦初醒般,那些被尘封的回忆此时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归,在他脑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那时的秦湘与秦道尘等人将他从京洛城中救出后,第二日秦湘便离开了。他虽然陷入昏迷,但意识却是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他恍惚间记得,有人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虽然他看不见她,但是能感受到那人在颤抖,在哽咽。
他不知道她在隐忍着什么,也不知道护着自己的人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做,他怔怔地,只是本能地开口问了一句“世人还需要我吗?”他从未想过他会得到什么回答,所以当那一句坚定的“我需要”传入他的耳膜之时,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惊愕?不相信?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是他濒死前的幻想罢了。
可后来,他躺在了温暖的床榻上,陷入梦魇之中,他却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的响起。她坐在他身旁,一直陪伴着他,仿佛像是认识了他许久一般,知他心底最深处的不安与恐惧。
指尖触碰上他脸庞的动作是那么地轻柔,也是那么地真实。陷入进更深的昏迷中时,长锦忽然想着,这也许可能是真的吧,这世间,存在着一个,一个需要他的人……沉重的困意袭来,他来不及再思量更多,便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长锦猛地睁开眼睛,猝然惊醒。身上的伤已经痊愈,视力也已然恢复。而他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之中,身上盖着温暖的被衾。外头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扉在房间内投下一地斑驳。
长锦怔怔地盯着那光柱中飘荡的浮尘发呆,思绪回笼,他眨了眨眼,原来昨晚真的不是他的妄念,竟是真实的么?
“你醒了?”木门被人推开,有一身着青黑色劲装的男人走了进来。长锦闻声抬头,将视线放在了面前人身上。
秦道尘在山林之中看着秦湘离去之后,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剑回到了小院之中。想着长锦也该醒了,他便推门而入,秦湘说他是神,他也一早就知道这人与寻常人不同。
可此时真真实实瞧见了他,那身狰狞的伤口在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那双已渺的眼眸此时也恢复如初,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说不惊愕是假的,秦道尘就这样愣愣地盯着他,竟是好久都不能回神。
“昨天是你们带我回来的?”正出神间,长锦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坐在床边,轻声道,“那姑娘呢?”
秦道尘一愣,双目聚焦,回过神来。知道他问的是秦湘,他也不知明明他人都在昏迷之中了,竟然还记得身旁照顾他的是何许人吗?但又转念一想,他是神明,感知身边的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
在一番思忖之后,秦道尘回答道,“她走了。”
长锦有些恍神,“走了?”
“是,”秦道尘道,看着长锦眼底那丝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又道,“不过她走时嘱咐过我,给你留下了一句话。她说神君从此不必害怕,这世间是有人需要你的,所以不要迷茫,不要彷徨,请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长锦静静地坐着,神色看似平淡不惊,可心中却已然早已波澜起伏。如果说那时他还有些许怀疑,那此刻面前之人的话就像是一记最有分量的重锤,钝钝地砸在了他的心间。
是真实的,触感,拥抱,安抚,温柔……每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有人需要他!尽管他败与魔主,跌落尘埃,尽管那人见过他所有的不堪,知道他所有的脆弱恐惧,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他,告诉他,她需要他。
心脏在胸腔处一下一下地震颤起来,他感觉到心底里有一种早已失去的东西在迅速蔓延,很快地便充斥在了他的整个心间。他缓缓抬起手,掌心灵力流转,竟是恢复了力量。
长锦垂眸,怔怔地看着掌心,良久,才收回手,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秦道尘见他要走,连忙出声唤住他,“神君?”
长锦闻声站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侧首,沉默片刻,又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秦道尘顿了顿,回答道:“秦湘,她叫秦湘。”
“秦湘……”长锦喃喃着,将这个名字轻轻念出。而后清风拂过,等秦道尘回过神来,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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