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而行,缓缓走入殿中。殿中烛火摇晃,长锦神像眉眼低垂,俯瞰众生。神像面前,两个蒲团,一张红木供台,供台上井井有条地布置着一只香鼎和一些供品,香鼎之中,几只高香云雾袅袅。
秦湘进殿之前就让值殿弟子先行退下了,所以偌大的神殿之内,只有她和长锦两人。
长锦站在殿中,没动。秦湘倒是习惯性地,先站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鞠了三个躬,正准备跪拜下去之时,手肘却被人扶住,秦湘疑惑地转头去瞧,对上长锦平静的双眼。
“神君这是?”
“不必跪,”长锦将她稳稳地扶了起来,温声道,“有心就够了,而且魔主这事因我而起,我没有将他消灭,未来可能还会有一场恶战,我也不能完全保证我能保护得了所有人,又怎能理所当然地受你们叩拜,我是不配的。”
秦湘一顿,笑道,“好,听神君的。不过,神君你不许再说这样贬低自己的话了,别人心里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心里,你是天道选择的神。由人成神,必定是有他出众且让天道选择的能力的,这样的人,怎会不配?至于魔主,我相信你,你能消灭他第一次,定能消灭他第二次。”
她从一旁的桌上取过三只清香点上,转身微笑道,“虽然神君免了跪拜,但是该有的流程还要要的,拜神最需要的还是得心诚。”说罢,又站在了神像面前,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才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入供台之上的香鼎之中。
长锦看了她几许,才将视线转移,缓慢地踱着步子,将这座渡天殿内四周都打量了一番,这时,他目光忽然扫过了神像的左右两侧,只见那墙壁之上挂着两副裱着的字。
左边这幅,写着:神本是魔,魔亦是神,一体两面,光暗共生。
右边那幅,写着:有道者,为之苍生,善恶本共存,皆在本心。
他微微一愣,脑海中一个画面渐渐浮现,画面之中,一个素衣男子漂浮在半空中,他衣袂染血,但脸上的神情温和慈悲,周身仿若渡着一层神性的光辉。像是发觉了长锦在看他似的,他的脸庞逐渐清晰,朝他微微一笑。
在看清那男子的脸庞之时,长锦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在须臾之间尽数褪去。
因为——这又是他自己的脸!!
画面之中的这个男子又是他自己!之前看见魔主与他同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晃悠的时候,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见到这张脸时,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抖!!
这张脸是他的没错,但脸上那神情却让他难以置信,他何时有过这样的神情,何时又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这真的是他吗?
长锦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脑中画面一闪而过,仿佛荡漾而起的水花,倏而不见。他顿了顿,连忙在脑中拼命回想,可思索地越多,脑中却更加是一片空白。
这些年来他的记性确实一向不好,但这一瞬间,长锦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那个画面的出现就像冰山一角,只要牢牢抓住那一角,顺藤摸瓜,某个重要的真相就要随之破冰而出一般!
他实在不愿意放任这样的感觉随之溜走,于是他微微闭眼凝神,调动着神识,就要追寻着那深处的秘密而去。
然而,当他凝聚神力调动神识在脑海中追寻之时,才刚接近到深处,一股剧烈的疼痛就自心头炸开,长锦始料不及的,脚下一软,单膝跪地。
秦湘本来正在整理供台之上的残香,一个回头,就见到了一旁单膝跪地弓起身体捂着心口的长锦,她脸上的神情瞬间惊慌,冲上前去扶住了他,道,“神君?!你怎么了?!”
长锦面色发白,唇无血色:“没事,我调息一下便好。”
说罢,他盘膝而坐,双手结印,调转着周身的神力来调理气息。说来也奇怪,刚才他要循着那画面深入,但他脑中却似乎被人下了什么封印似的,越往深入,当到达一定的境界,那封印就像是被触发了一样,导致他受到神力反噬。而当他放弃了脑中深入的念头之时,这股疼痛也渐渐消散,戛然而止。
这说明什么,难道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被人篡改了?可是谁又能接近他?又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了他的记忆,再埋下这个反噬封印的?那他忘记的到底是什么?值得那人花费这么大心思?
今晚上被这么一触发,触发的关键,难道是那两幅字?
长锦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他捂着心口,慢慢抬眼,又将视线放在了那两幅字上面。
秦湘从袖襟的暗袋之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长锦,“神君,擦擦汗吧。”
长锦回了回神,将目光收回,落在了面前的人脸上。秦湘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焦灼,长锦怔了一怔,才伸手接过那方锦帕,“谢谢。”
秦湘蹲在他身旁,看着他面色恢复了些血色,心中的焦灼才渐渐地平复下去,她轻声问道:“神君,你方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吓了我一大跳,我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无妨,可能是神力还未完全恢复的一些后遗症状罢了,不必担心,”长锦朝她摇摇头,他也不知是何情况,所以他并不准备和秦湘多说,而且此时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他又将目光重新投入到那两幅字上,“秦湘。”
“嗯?”听闻长锦唤她,秦湘心一抖,看向他,“我在,怎么了?”
“这两幅字是什么来历?何时所挂?”
秦湘微微一愣,也顺着他的视线而去,看着左右两面墙上的字框,虽然觉得长锦的问题很奇怪,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道:“这两幅字都是太掌门留下的卷宗上面记载的,两幅字表述的都是腾岳之巅的立派之初心箴言,至于何时所挂,我想想,应该是上上上一任掌门在位之时所裱的。”
“善恶本共存,皆在本心?”长锦目光再次掠过那些字句,他神色有些迷茫,极轻地笑道,“善恶如何能共存呢?神魔如何是一体?善便是善,恶便是恶,神便是神,魔便是魔,泾渭分明。”
闻言,秦湘眨了眨眼,道:“不会啊,善恶本就是共存的,如果世界真是泾渭分明的话,那就不会产生这么多拥有复杂情绪的生灵了。”
长锦望向她,一双凤眸中夹杂着一缕不解的神情。见他不语,秦湘也顿了顿,她抬头在渡天殿中环顾了一圈,目光锁定了一个图案,她指了指她看的那处,“神君你看那个图。”
长锦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个太极八卦图正映入了他的眼眸,“太极图,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才对,神君你看那太极图中的黑白,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也并不是完全泾渭分明的。世间万事万物都像是这个太极图,道是阴阳和谐,顺其自然。所以万事万物都具有两面性,相生相克,互相牵制,这也是天地规律遵循的平衡之道。”
长锦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平淡,口中无言。
“……”秦湘以为是自己照着早课上长老讲的那些照搬下来,索然无味,晦涩难懂,所以长锦才不接她话茬的。
“我换个方式说吧,”于是她顿了顿,又在脑中组织了一番语言举例草稿,才接着道,“爹爹曾经说过,善恶皆在一念之间,世间万物不能一概而论其本性是善还是恶,得靠自己用心来感受再谨慎得出结论。世人常道,人为善,妖为恶。可在我第一次的那个委派任务中,狼妖却不曾害人,而是人心险恶,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敷衍而定,妖就是好的,人就是坏的,因为不止是妖和人,世间万物都是这样,有好有坏,需要谨慎小心判断,不然很有可能就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失误判断而助纣为虐。”
秦湘想了想,又举手接着道,“再者说,不论种族世界之大,就往小了看,单论一个人,一个生灵,他也是复杂的,不会只有单纯地是善恶完全分明的,他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然后再在各种权衡之下,最终选择向善还是向恶。”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善恶本就共存于心,所以我们才要规束自己的行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
秦湘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完,她看了看长锦,目光明亮,仿若盛满星河。
长锦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讪笑一声,转移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神像,几不可闻地说道:“可能吧,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
秦湘笑笑,肯定道:“不用可能,这本来就是对的,而且这是神君你说过的话啊。”
“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一样,长锦猛地转头,整个人瞬间僵住,他惊愕地看向秦湘,瞳孔紧缩,“你,你说什么!”
秦湘很奇怪,她挠了挠头发,一脸莫名其妙的懵然,“我没说什么啊。”
“你方才说的话,你再说一遍!”
声音略大,语气着急,目光还染上些猩红。秦湘被他的样子吓得愣了一瞬,半晌,才回过神来,重复道:“不用可能,这本来就是对的,那两幅匾上裱的字,是神君你说过的话。”
第一次听到那句话,长锦还有种恍若梦中,装作是自己听错了罢,当这句话再一次清清楚楚地从秦湘口中说出,再明明白白地传入他的耳中之时,他再也不能装作是自己听错了!
这是真的!这么说来,方才在脑中突然闪过的那一个画面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只不过是被他遗忘了!
长锦艰难地挪开双眼,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意识。顿了顿,指尖在掌心紧紧地捏紧又无力地松开,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此时心中的惊愕。
“神君……”秦湘轻轻地开口唤他。
长锦闭了闭眼,长眉舒展了开,他暗叹一声,声音也轻了下来,道:“抱歉,吓着你了。”
秦湘摇摇头,“没事。”
“秦湘,”长锦转头看向她,语气疲惫,也不多想秦湘会不会觉得他问出的话很奇怪之类的了,他直接问道,“你是从何得知这话是我所说?这也是七百年前腾岳之巅太掌门所记下的事情?”
“是的,”秦湘想也没想,点点头回答道,“太掌门留下的卷宗记载,七百年前,神君与魔主战十日,最终力败魔主,斩其于城门之上,又封印数千妖魔于厄运之门中……”
秦湘边说着,眼前也好像看见了一个素衣清贵的身影,他脚踏神火虚浮于半空,一手负着渡天长剑,在他面前,鲜红的血液染红大地,与血色的夕阳交相辉映,数以千计的死尸和妖魔狰狞着面孔朝他猛扑而来!
而面前的神明,脸色半分都未曾有变,面对着这人间炼狱,他神情悲悯,神秘从容,一双眼中无情似有情。
面前的妖魔竭力在做最后一击,他松开手掌,轻飘飘一个“去”字,手中的长剑暴涨而起,烈火席卷着的剑气喷薄而出,势不可挡……
秦湘眨了眨眼睛,每次说起这些事迹,亦或者是看到这些书卷,她心中总是会有一种激动和无以言表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她看来,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本来就是一件很厉害而且值得骄傲的事情!
秦湘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有点亢奋的心情,接着道:“而‘神本是魔,魔亦是神,一体两面,光暗共生。世界万物皆有它的平衡之道,善恶本共存,皆在本心’这句话,就是那个时候神君对魔主说的。”
“我?”长锦嗓音微哑,今晚上所有得知的每一件事都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了,他神情黯然,只有脑中一丝理智还在强撑着他不至于崩塌,“我对魔主说的吗?”
尽管心中已经波涛汹涌,表面却也未曾有过大起大落的表情,他不说,所以在秦湘看来,虽然觉得有些微奇怪,但瞧他面上,也还是一如往常的神情。于是她没多想,回答道:“是的,书卷上是这么记载的,最初的魔主就是这样被神君消灭的,”顿了顿,又道,“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当初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
她暗暗摩挲着下巴,皱着眉头思量了一番,“可是也不对呀,太掌门记载的是他亲眼所见,所以这事情发展应该是对的才是。”
长锦怔然片刻,瞧着她认真思索着的样子,头脑发沉,眼前发昏。对与不对,真真假假,他现在才是真的已经分不清了,到底是他现有的记忆是真的,还是那些被他遗忘的是真的?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七百年前,魔主率领群魔再次破开厄运之门,而他不被众生所信任,也早已失去了信仰之心,后来就是仅凭着那部分天道所降神力消灭了魔主,那一战,在他的印象中,并不像秦湘说得那么简单,他也并不像书卷中所记载的那般从容,总之,在他心里,从那时起,直到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他都只当是他应该做的,是他该承担的责任。
而此时,他却得知了一个另外的真相,七百年前的事情并不是那样发展的,还有另外一种发展的方式。如果真如书卷上那般的记载,七百年前,他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就代表着,他未曾失去过信仰,他的信仰就该是坚定着的才是。不过倘若他未曾失去过信仰,那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但那些刀剑是真真实实地扎在了他身上的,后来的魔主也确实是由他分裂出去的,暗黑面的神滋生出了新的魔主。
这么细细想来的话,这一切都不该成立,处处都自相矛盾。可它却真实得可怕,就这么摆在了长锦面前,如果,失去信仰是真,暗黑面滋生也是真,秦湘所言都是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魔主还没死,这世间,有能力能近他身,与他敌对抗衡的,只有魔主……
想到这,长锦猛然之间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也只一瞬,他就将这个想法扼杀在了脑海中,因为这也是不可能的,他是亲眼所见,魔主死于渡天剑下,而腾岳之巅的宗卷记载,魔主也确确实实是死了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长锦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的神像,与他七八分像的脸垂眸也望着他,笑容慈悲。
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出自《论语·子路》
“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出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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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真相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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