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海风温和,咸咸的气息轻轻扑上岸,浪花拍打着礁石,哗啦啦一阵,很快又退了回去。
酒吧上午很少开门,因为老板喜欢睡到上午十点。
但今天不一样,“夜潮”的门早早的就开了。蒋挽骑着电动车去买了两份早餐,路上遇到了熟人,和对方打着招呼。
“欸,蒋哥,今儿起够早啊。”
阿坤是个打鱼佬,所以每天都早起,这应该是少见的在八点前见到蒋挽。他一手捞着渔网,一手夹着支烟,瞧着蒋挽。
蒋挽神情严肃:“嗯,有点事儿。”
昨晚在海里捡的人还没醒。其实昨晚送到医院后醒过一回,他知道自己在医院后立刻表现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并且恳求蒋挽不要让他待在医院。
蒋挽不太理解,但他询问过医生具体情况,医生说可以不住院,因此他还是将人又带了回去。
小酒吧只有一个睡觉的房间,是蒋挽平时的卧室。他翻出闲置的折叠床,匆忙铺好,又料理了其他事情,忙到凌晨三点多。
蒋挽挺久没这么累过了,于是沾床就倒,睡了大概四个小时,不过睡眠质量很好,早起也没有感到疲惫。
蒋挽吃完早餐,随手拿了一罐牛奶,合上门,往昨晚捡人那边的海滩走。昨晚事发突然,沙滩上那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落下了。
既然人还在,那些东西还是应该留着。
走到地方后,蒋挽只找到了一张身份证,卡的一半陷在湿粘的沙子里,大概这就是没有被冲进海水里的原因吧。他扯出身份证,抹掉沙土,瞥了一眼姓名。
姜折。
“折”?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
蒋挽压下心里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将身份证揣进口袋,然后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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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折好像看到吴春萍在朝他微笑,随后对他说:“小姜,过来,来妈妈这里,我带你去找爸爸。”
他不由自主地拔腿,开始是走,接着越走越快。最后他跑向不远处的吴春萍,怕她反悔丢下他走。可是不管他怎么跑,就是追不上她,他离她越来越远,就像一道裂缝,最终变成峡谷。
马上就追上了。姜折心脏跳得很快。
但下一秒,吴春萍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不要!”姜折惊醒,哑着嗓子喊了一句。
空气仿佛瞬间流通,姜折愣神几秒,然后大口呼吸,紧紧捂着心脏的位置,怀疑自己心脏不正常,居然这么疼。
就像有一根刺,反反复复地扎着痛觉最敏锐的地方。
晃神片刻,姜折伸出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右手手心贴着一块创可贴,图案是粉色的HelloKitty。
他有些想撕掉创可贴的冲动。但下一秒小房间的门响了一声,将他飘远的思绪扯回现实。他一滞,抬头时忽然感受到一股特别的气息扑过来。
清凉、温和,像昨晚的海风。
然后姜折看到了蒋挽。
姜折不知道他的名字,说完一句“谢谢你”后,犹豫着应不应该问。
蒋挽也没想到他居然醒了,还以为得等到下午或者明天。于是有些惊讶:“感觉怎么样?”
“好。”姜折说。
除去吴春萍的葬礼,姜折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对话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交流”感到抗拒和厌烦。
每次去医院照顾吴春萍,他都尽量不和其他人讲话,医生说什么他只管听,几乎不多说什么。
姜折为了照顾吴春萍,辍学后一直在打工,做的工作很杂,累,但是不怎么需要和别人交流。
怎么说呢。他后来就习惯了。
所幸蒋挽比较包容,看出他交流困难后,不再问别的,让他好好休息:“我叫蒋挽,有事喊一声。”
又把早餐放到床头柜上,之后离开了房间。
姜折松了一口气,刚才的寥寥几句对话好像抽干他所有力气。海水涌进口鼻的窒息感似乎卷土重来。
姜折慢慢躺回去,白色的天花板旋转着,他害怕被甩出去,紧紧抓住了床单,一直在想吴春萍。
其实如果吴春萍带走他也很好。他不怪她。
“对了……”门被敲了两下,随后轻轻开了一条缝。
蒋挽拿着身份证探头去看里面,感觉姜折不对劲,走过去一看,姜折看着像发烧了,脸色很差。
“嘶…………”医生皱眉摇头,欲言又止,盯着姜折,在姜折看过来前对蒋挽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蒋挽认识这医生,名字叫王澄。俩人偶尔会一块儿喝酒,关系倒也还成。王澄的私人诊所离蒋挽的酒吧也不远。
蒋挽稍稍侧头去听。
王澄说:“你这朋友怕是心理有点问题,你知道吧,现在这副样子,绝对不只是因为被水呛了。”
“我上哪儿知道去。”蒋挽沉默一下,没看姜折,低声说,“照你这样说,我得带他去心理医生那儿看看?”
“建议是这样。”他好奇道,“话说回来,你这朋友是哪儿来的?”
“嗯,我知道了。”蒋挽若有所思,一面点头一面朝姜折走过去。
带姜折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不是小事,弄不好会让人觉得太冒昧。况且两人还不熟。
蒋挽想了想,准备先带他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蒋挽随口问他:“你不是浪乡的吧?”
姜折靠在车后座,眼神长久落在窗外。
窗外不断掠过的海景很美。蒋挽知道。
蒋挽等了大概一分钟,没有听到回答,只好无奈地摇了一下脑袋。
等红绿灯时,车身忽然静止了,窗外的海景也不动了。姜折这才开口:“我坐火车来的。”又加了一句“十八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蒋挽点头:“来看海?”
“是。”
“好看吗?”
姜折声音低下去一点:“好看。”
“浪乡不止海很美。”蒋挽这样说,“美食也很多。”
“是吗。”姜折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
“夏天时海上日出格外漂亮。”
姜折玩着手指,“嗯”了一声。
“不过你的眼镜被我不小心踩坏了。”蒋挽趁绿灯亮起之前的最后两秒回头看他一眼,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问道,“我会赔你。”
这下姜折彻底不讲话了。
回去之后蒋挽有事情要出门,留姜折看着酒吧。其实也不用看着,虽然白天海边人多,但来喝酒的不多。
姜折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门口,遮阳伞刚好挡着阳光,他坐在阴影下,从口袋里拿出蒋挽还给他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是他十五岁的样子。仔细看,脸上有一点浅浅的笑容。当时吴春萍没有生病,爸爸没有离开,他也还在上学,身边有两三个朋友,他成绩很好,老师很喜欢他。那个时候烦恼很少,担心的大概只有考试和升学。
眼神从身份证游移到遥远的海平线,姜折想到了救他的蒋挽。
蒋挽救他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可是他什么也没有了。
姜折并不打算留在浪乡,尽管这里很好。
后来他又琢磨了很久,不知不觉蒋挽都回来了。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姜折什么都没有,那就给蒋挽打工吧。
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后再离开。
蒋挽提着两个巨大的袋子,进了屋,看姜折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讲话。
姜折在心里打好草稿,拳头在背后握着:“你的酒吧缺人吗?”
“什么意思?”蒋挽拉开冰箱门,“不是很缺。”
“……哦。”姜折默默松开了拳头。
蒋挽把袋子里的蔬菜和水果分类放进冰箱,轻轻合上:“你问这个做什么?要来帮忙?”
姜折和他视线接触了一秒。蒋挽读懂了他的意思。
“晚上忙的时候还是缺人手。你可以吗?”蒋挽递给他一颗荔枝。
姜折原以为这个工作会麻烦,毕竟是酒吧,要跟人打交道。不过当天晚上尝试之后,发现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蒋挽负责调酒。姜折则负责收拾杯具以及按蒋挽的要求去仓库拿东西之类的事情,让他满意的是不用和别人进行对话。
姜折话少,但手脚算麻利,学东西也快,一个晚上下来,已经能够很好地配合蒋挽了。
那天晚上有几个蒋挽的朋友来喝酒,一边趴在吧台聊天,一边光明正大地观察陌生面孔姜折。
其中就有周川柏,他摇着酒杯,朝姜折的方向歪头,悄声问蒋挽:“怎么招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的事情。”蒋挽垂着眼睛倒酒,玻璃杯上的水珠滑到手指上,鸡尾酒的蓝色好像也一起流到上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朦胧且优雅。
周川柏不解:“这么突然?”
新来的客人点了一杯龙舌兰日出,蒋挽专心调酒,随意点一点头,算是回答。
“算了,招个人也挺好。”周川柏叹气说,“你整天一个人待在这儿,好歹现在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蒋挽笑了笑:“每天那么多客人,不算能说话?”
“当然不算。”他顿一下,想说的话还是咽回去。
夜潮是两年前蒋挽和一个朋友合伙开的。蒋挽周围的人都没想到他居然跑去开酒吧了。
包括蒋挽的爸妈。
蒋挽大学毕业后是做老师的。因为这个事情,他和家人闹矛盾,关系很差。他爸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勉强接受。按照爸妈之前的打算,他应该在毕业后立马去家里的公司实习,然后再过两年便准备接手公司。
蒋挽跑去学校教高中化学后,爸妈只好将接手公司的希望寄托于蒋挽四岁的弟弟身上 。
但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蒋挽在任教大约两年后辞职了。
没人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爸妈也懒得问了,当老师也好,开酒吧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他。他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周川柏和蒋挽认识很多年,但也并不了解他。
可能是又喝醉了,周川柏嘴比脑子快:“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见蒋挽动作一停,他接着说:“你跟我说说呗,到底为什么辞职?”
“想辞就辞了。”
“别蒙人。”
蒋挽不搭理他,把调好的龙舌兰日出推给一旁的客人。
姜折小心翼翼地收着酒杯,耳朵一字不落地把他们的对话听完了。倒不是他故意要偷听。
蒋挽的声音有辨识度,抓耳,让人不由自主去听。
虽然他没听明白。只是觉得蒋挽的语气里有些耐人寻味。
就好像……
蒋挽也有一些故事,没有人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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