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虚山。

中秋夜。

这是花逢卿入门后的第一个中秋，别的地方都是热热闹闹的，唯独青虚山一片寂静，悄无人声。

灵湘君有只灵宠鹦鹉，名唤山大王，因为无论见到谁，都要称对方刁民。这是早些年在别处学来的陋习，这种脏了口的鹦鹉本来没人要，主人当时正要将其掼死，恰好灵湘君路过，买了过来。

它来到山上，被灵气熏染，渐渐通了几分人性，本来聪慧的性子越发精乖，在灵湘君面前素来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不说一句难听的话，可见了外人就不一样。

灵湘君闭关，花逢卿负责喂养鹦鹉，此鸟丝毫没有靠人吃饭的自觉，在花逢卿面前也以先来者自居，自觉大他一辈，对他是颐指气使。

而且它的小脑袋敏锐地察觉到，灵湘君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徒弟，对他态度愈发倨傲起来。

花逢卿脾气不错，不和一只扁毛畜生计较，每天喂它三次鸟食外，平日也没什么交流。

中秋夜，处处欢筵，花逢卿近日辟谷，不打算中断，所以什么也没准备。

鹦鹉却不乐意了。

“往年中秋节，鸟都是要喝百花仙露的，今年也不能例外，你去给鸟找一坛出来。”

花逢卿耐心问它，这百花仙露，放在什么地方。

“鸟怎么知道！这事你们刁民应该清楚才对，为何还来问一只鸟！”

它既然说不上来，花逢卿自然也找不到，他继续躺下去看书，只当没听见鹦鹉的嚎叫。

“刁民！鸟说的话，你全当成了耳旁风了吗！速速去给我找百花仙露！”

花逢卿找来两团纸塞进了耳朵。

鹦鹉见他如此不配合，心生一计，将纸团啄了出来：“鸟往年看见灵湘君都是从后山的地窖里拿的酒，鸟带你去，你去取酒。”

花逢卿放下书：“师尊快出关了，等他出来给你拿。”

“刁民刁民！！”鹦鹉大怒，踩在他的肩膀跳，“你不让鸟高兴，鸟也不让你高兴！等灵湘君出来，我就告诉灵湘君你趁他不在拔鸟的毛，扣鸟的饭，偷鸟的蛋，让灵湘君将你赶出去！”

这话正说中了花逢卿心事，他入门本就是个巧合，刚一进门，师尊就去闭了将近一年的死关……难说出来后不会找什么理由将他再逐出去。

这鸟虽然鸟微言轻，但毕竟是个灵宠，地位总比自己高些。

只是去地窖取个酒，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是夜，满月如镜，波光如绫，一颗老树根下，花逢卿打开障眼法遮挡的洞口，拿出一颗夜明珠照明，准备进去搬一坛酒就走。

夜明珠一拿出来，率先照亮的就是这一屋子流光溢彩，山洞中不仅堆满珠宝金银，更多的是仙物法器，织霞仙衣，丹药灵草。

只有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才摆着两个灰扑扑的小酒坛子。

这哪是酒窖，明明是师尊的宝库！

“百花仙露，鸟终于再见到你了！”

鹦鹉一声欢呼，就扑上去，用喙啄掉坛封，埋头喝了起来。

“等等……”花逢卿叫了一声，也没能制止成功，私人宝库是何等要紧的地方，岂能擅入，况且万一丢上一两件东西，他到时候长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

他将整个身子都快掉酒坛里的鹦鹉提出来：“别喝了，这地方不能进！”

“鸟能进，鸟不怕……让鸟喝完，灵湘君肯定不会生气。”

不生它的气，说不定就会加倍生到自己身上，花逢卿又将它的头提起来：“你这个骗子，这根本不是酒窖！”

那鹦鹉两只爪子牢牢抓住坛口，美酒面前，力气倍增，干脆开始耍赖：

“刁民！大王不认识什么酒窖不酒窖，这里存酒的，怎么不是酒窖。速速放开大王。”

花逢卿见它不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掐住它的脖子：“不能喝不能喝，快些松手，给我吐出来！”

鹦鹉喝得半醉，力气也大了，胆子也壮了，谁也别想让它和这坛美酒分开，两爪一用力，就将一小坛子酒整个抓起，往外飞去。

花逢卿转身就去追，只听外头很快咣当一声，酒坛摔在地上，彻底破碎。

紧接着，听到那鸟像被掐住喉咙的鸡，嘎叫了一声，就做作道：“好晕，好像是，醉了。”

他出了宝库，见那鹦鹉已经跌倒在地，似乎醉死过去，破碎的酒坛旁边，站着本该闭关的师尊。

带着栀子花香的酒味弥漫开来，在中秋硕大的满月下，师尊表情有些不同往常的淡漠，目光在现场滚了一圈，沉声道：“谁做的。”

当然不会是一只鸟打开的宝库，花逢卿乖乖跪了下去。

“都是你做的？”

“是弟子。”

“为何？”

“中秋节，想取一坛酒庆祝，因为师尊闭关不能请示，便自主主张……”

“取一坛酒是小事，可谁教你来的这里？”

花逢卿低头不语。

“谁带你找到的此处？”

花逢卿同样不说话。

灵湘君似乎没什么耐心：“不肯如实交代，便回你该回的地方。”

“我领罚。”花逢卿霎时抬起头，有些急切道，“我不请自进，不告自取，师尊怎样罚我都行，这坛百花仙露我一定想办法补上。求师尊不要……”

十六岁的少年眼眶含泪，还未长成的肌骨格外纤弱，但跪得笔直，他似乎为自己的哭泣感到难堪，乱七八糟地抹去泪水，假装从未落泪过，只是睫毛全都湿漉漉地沾在一起，浅色的眸子水汪汪的。

灵湘君决定最后给他一次机会：“你不知道宝库的位置，一定是有人带你来的，你说那人是谁。”

花逢卿摇头。

“是弟子找来的，弟子任师尊责罚，只要师尊还肯认弟子，不要将弟子逐出师门……”

他低头慢慢说完，双手紧紧抓住手旁的草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对面的仙师看了他半晌，垂下袖子，青瓷一般的声音依旧冰冷：

“后山的松树林太密，罚你三月之内，砍下一百颗松树，届时我来检查。”

说完这话，师尊看了一眼鹦鹉，飘然离去，花逢卿知道这是师尊手下留情，怔了一晌，劫后余生，更多竟然是觉得不可思议。

鹦鹉还躺在远处装死，不敢动弹。

他站起来，看见明月笼罩下亮若白昼的青虚山，心情忽地松快下来。

这次犯错师尊没有再说逐出师门的事，那往后大约也不会轻易不要自己，他以后可以放心在这里待下去，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师尊像一对真正的师徒一样。

他越想心情越畅快，忍不住狂奔起来，很快来到后山的松树林子，看猕猴已经抱成一团在睡觉了，上前看着它们吊下来的尾巴，道：“小猴儿，你们睡得这么早，要是晚些睡，就能听见我师尊终于真心收下我做弟子了。”

猕猴的尾巴一晃一晃，听不懂也不想听这种人类絮语，花逢卿在树林看了一番，计划着明日来要从何处开始砍起，一日坎多少颗，才能完成任何，计划完备之后，才从树林出来，刚过一块转角，忽然听见前方似乎有隐秘的对话声，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往前看去。

是师尊站在前方，不知在和谁交谈。

“就算是他又怎么样？难道光凭他自己，情劫就能开启？”

“那只是个孩子。我不会对一个孩子动心。”

“心软了？他还小。”

他听了这话，越发迷惑，前面只有师尊一个人，但这番话显然不是自言自语，可是师尊面前没人，他又是在和谁说话？

而且奇怪的是，这么近的距离，师尊竟然察觉不到身后有人。

师尊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转身向闭关的地方走去。

“心湖澄澈，光明破妄三千界；性海安然，觉照通幽十二时。”

“一切由我的心决定，我会让你没办法再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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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栀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