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地龙

此前淳一宫主听荼熙说完阵法图流传路径后,召人调来了所有牵涉其中之人的卷宗。

月狮一族起初只是狸族旁支,相较于火象族、华羽族并不算根基深厚。

之所以现今能同另外两者统称妖域霸主,便是因为会做生意。

自淳一宫主的太爷爷那一代开始,月狮便从狸族中独立出来,白手起家有了今日。

棠梨宫继承祖辈衣钵,号称同全天下的商户打交道。

因而让淳一宫主帮忙查探阵法商再合适不过。

翻看一日一夜的经商往来,三人最终确定了一个名叫张曜的人。

他出身雪域,手下确有两家阵法商铺,可因为经营不善,常年亏损。

真正给他赚钱的反而是制衣裳的绮云坊。

早年甚至有人说,他根本看不懂法阵,是迫于祖辈压力,才坚持倒贴钱维系这两家营生。

这对于世代擅习法阵的雪域人来说称得上异常。

“张曜在无间客栈有一名知己好友,正是素有‘逸贵无间,解忧无思’之称的无思妖君。”

景诺收到少主监视阵法商的指令之后,便立刻开始着手调查各家。

今日午时少主再度传讯,要他重点观察张曜。

说来也巧,收到消息的下午,已经半月未踏出府半步的张曜出门了。

“砰”的一声,是淳一把茶杯丢在了桌上。

“说点重要的。”

“无思妖君是无间客栈的摇钱树,”荼熙自然接话:“这几日却有要脱离客栈,解契赎身的说法传出来。”

景诺同沈澜川汇报时,她便在沈澜川身旁。

她的雷劫再有一日便要到来。

原打算趁着对方还没有动手,找处福地渡过劫后再处理此事。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淳一抬手对光审视自己尖锐的指甲,向后倚在椅子靠背上:“无间客栈的妖契不便宜。”

“如果只靠他一只妖,便是再接客千年,也赔不起违约费用。”

沈澜川点头:“应该是张曜要带他走。”

“可哪怕张曜把铺子全部抵押,也只付得起四分之三。”

“所以,很有可能是有人找上了张曜,要求他做事,并重金许诺。”

荼熙又提起刚刚看到的那伙人:“楼下大堂里坐了一伙人,桌上的酒杯和酒盅都是满的。”

沈澜川沉思:“一个人不喜饮酒还说得过去,一桌人都如此的话,只能是带了任务来的。”

“不错。”荼熙同沈澜川对视。

“张曜等的人可能已经到了,此刻并未现身,应该是还在观望。”

淳一看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莫名有些不耐烦:“到底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不如来讨论一下如何动手。”

她妖异的眼瞳亮的惊人,狸族嗜血的本性显露无疑:“等到来人进了张曜厢房,我们直接一网打进。”

“所有人统统带回棠梨宫审问。”

“可以是可以。”荼熙斟酌片刻开口:“只是几个人同时消失,难免引起幕后人的警惕。

“到时候丢车保卒,线索可能就断了。”

“张曜和他的上线也不一定知道所有事情。”沈澜川转头看向窗外。

无间客栈为保护客人**,雕花窗上均请阵法大师设了专门的法阵,只能单向透视。

便是沈澜川也看不到对面厢房之内的情形。

“不如先听听张曜他们要商议何事,再做决定。”

淳一不耐地啧声,再次体会到修界之人的啰嗦麻烦。

“那便走吧。”

话语落下的瞬间,她化作一只长毛三花,从窗口跳了出去。

利爪牢牢扒在楼阁内壁,轻巧矫健的身影穿梭自如,很快失去踪影。

嘱咐好景诺,沈澜川与荼熙再度动用隐身咒,紧随淳一宫主从窗口翻出。

张曜的厢房里早已设下禁制,淳一进不去,只好攀在窗下等待两人。

沈澜川的符咒之术向来很好,几位长老多次夸他有天分。

妖族血脉属性偏阴,与天性阳厚醇正的剑器相斥,但是修习诡谲咒术却正合适。

荼熙看着他迅速找出阵眼,破除禁制,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不自觉感叹便是年轻时的赵元德也未必有此实力,可能真的是种族天赋。

她趁此间隙看向淳一,抬手给她贴了张隐身黄符,将她本就几不可查的妖气彻底掩去。

前世在天藏院待了两年,加上被囚梁州的四年,整整六年时间,她也没少同符法打交道。

从前她在苍岳宗时专研剑道,虽身怀乾级雷灵根,却习之甚少,后来银朱曾多次感慨她暴殄天物。

在进入青衡宗三年后,她的修为便长久卡在了大乘七阶,想来可能与此相关。

可她本就对飞升并无执念,她只是想习剑,只是喜欢把折寒紧握在手中。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跳动,生出无限的喜悦与感动。

但相较于强盛的战斗力,修界更看重品阶,能成为一方大能的几乎全是渡劫以上修士。

与民间朝廷的官场制度相类似,品阶高者能掌有更大的话语权。

再快的剑,也拼不过权势滔天。

在梁州的四年,她每一天都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执拗,如果她多在修炼上下一点功夫,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师兄妹们也不会死?

沈澜川已经解开禁制潜入屋中,转身唤她们进去。

荼熙低头遮住眸中暗色,不欲令旁人察觉。

再抬眼又是从容镇定的荼小道君。

厢房里温度异常的高,应该是特意叫掌事烧了地龙。

淳一环视一周,肉垫踩在红木地板上无声无息:“雪域的人怕冷,倒是稀奇。”

三人进了屋也不走动,就立在窗边,默默观望屋中情形。

“应该不是为张曜烧的,他府上从未购入过用于取暖的物件。”

张曜的卷宗最开始便是由沈澜川查看的。

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拍卖藏品。他对于这名不喜结交的商人近几年各项收入开支,可谓是清清楚楚。

只见无思妖君手里捏着避暑珠,清纯无瑕的脸颊被热出了红晕,一对雪白狐耳不断抖颤。

张曜位于无思邻座,下巴上一圈胡茬微微冒头,眼下乌青,神色难掩疲惫。

此刻同无思细密地说着话,言语间尽是关切。

“要消耗灵石来燃地龙,可见是丹府已经有了问题,灵力运转不畅。”

沈澜川出言揣测。

“不见得吧,”淳一舔舔自己的前爪。

“若是如此,设法弄一只生热玉牌,虽难得一些,天天握在手里不比燃地龙省劲。”

“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平日里不能天天握着个价值千金的玉牌呢?”

荼熙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个人来。

言谈间厢房的门从外推开。

来人着一身紫色斗篷,帽子兜住头脸,又额外覆了一张黑色面具,哪怕进了屋也不曾取下。

“张老板考虑地如何了?我猜答案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枯枝刮蹭过铁器,刺耳至极。

是随处可见的劣质变声符。

“我同意。”伴随着张曜的应承落下,无思置于膝上的手猛然攥紧。

张曜轻轻捏他掌心,安慰无思放轻松:“但事成之后,我需要你们立刻派人护送无思前往北域。”

“成交。”

那人取出一只木匣,递给张曜:“四日后,我要看它出现在珍琅阁掌事手里。”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三花猫四肢飞跃,奔跑追去:“他交给我,你们带张曜回棠梨宫。”

沈澜川已经习惯了淳一宫主的擅自行动,侧头去看师妹,却见荼熙神色很是专注。

她与他并肩而立,此刻走向两人,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只木匣上的方胜暗纹。

方胜由两个菱形相叠,寓意富贵吉祥,福禄永继,多用于妇女饰品。

张曜打开木匣来看,里面分明就是一张图纸。

他轻叹口气,又阖上木匣收好。

一旁的无思妖君仿若泄了气一般瘫在椅子上:“我们真的要按他所说的做吗?”

“山圣不会放过我们的。”

雪域的人信奉雪原山巅有神明看顾,谓之山圣。

修界只承认元始天尊为世界神,山圣在雪域的地位便等同于元始天尊。

张曜伸手为他理好鬓角发丝,语气温柔:“山圣对于他的子民最为仁慈。”

“他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的。”

眼见两人也要起身,沈澜川从容不迫地掐诀。

两道冰蓝灵光没入二人眉心,他们顷刻晕倒在荼熙取出的黄符之上,未发出丁点声响。

*

棠梨宫。

张曜与无思妖君还没有苏醒。

沈澜川和荼熙拒绝了宫中值事代为看管的提议,选择守在他们床前,等待淳一归来。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用灵识沟通。

“小熙是不是知道紫衣人是谁?”

“只是猜测。前世我曾在极寒之境遇到过一名神鹿族人。他自称南廷世子之仆,因犯了教唆罪被流放。”

“此人少时修炼走火入魔,自此落下了畏寒惧冷的毛病。”

南廷是建立在雪域的王朝,统治着众多精灵妖类,王室是神鹿一族。

传说中,神鹿原是山圣的座前童子,端茶倒水恪尽职守。

后来被山圣收为了关门弟子,特遣学成下界世代治理雪域。

沈澜川思及木匣上的纹样,再度传音:“那只匣子,让我想到南廷太后。”

“她最为钟爱的便是方胜纹。太后五百三十岁寿宴时,是我父亲代华羽一族献上的万象方胜图。”

沉默片刻,他又问起另一件事:“为什么不告诉傅黎师妹,小熙信任她不是吗?”

沈澜川起先并不知晓阵法图一事针对的是傅黎,只以为是师妹因为某种原因发现了护山大阵泄露,想要阻止。

就在淳一发出讥讽的前一瞬,他心中也生出了同样的疑问。

当时他对淳一说有不得已的原因,并拿淳一同傅黎的关系说事,暂时堵住了她的话。

后来事物繁忙,直到如今淳一不在,才得以问出口。

可,师妹会说实话吗?

他同荼熙对视,心中忽然产生了不确定感。

荼熙看着他,也在心中评估是否应该告知沈澜川。

按照情谊伦理,他是她的师兄,这么多年对宗中事务称得上一句认真负责。

若论家世根底,荼熙对他几乎称得上了如指掌,她不仅知道他的来处,甚至知晓他前世归途。

何况他还是唯一一个猜出她来自九年后的人。

人品清直,性格宽仁,实力强大,有同理心,除去出身的族群总拖着他在名利场中汲营,堪称共谋大事的最佳人选。

长久的沉默过后,荼熙清透的嗓音终于传入沈澜川脑海,似是一锤定音,敲响了那盏名为信任的钟:

“因为,我怀疑傅黎师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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