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夭被他这话弄得有几分发怔,微微眯起眼睛,神色间透出几分疑惑来,皱着眉将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心悦我?”
陆肖说完那句话,就将心一直提着,手脚发麻甚至有些站不稳,将手藏到背后,狠狠地掐了一把后腰的伤口。
他的脸瞬间苍白了几分,身体疼到发颤,幸好两人隔着几步远,没有让夭夭发现异常。他的神志终于集中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夭夭面上的身上,再三确认她眼中并没有厌烦、嫌恶,心底才算是稍稍松快了半分。
今日他扛着冷风在外面站了一天,早就将想说的话梳理好了。
听着瑾夭开口,他轻吸一口气,忍着身上的剧痛,想要让语调更为平稳一些,正要开口。
“你因何心悦我?”
瑾夭蹙着眉,唇瓣轻抿着,语气似乎有些平淡。
她未曾脸红,也没有半分害羞,只是那双透亮的眸子中透着些许疑惑迷茫。此时她的目光专注,像是要将眼前这人所有微小的情绪都捕捉到。
被那样清澈的视线望着,陆肖原本准备的说辞全部哽在喉咙里,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瑾夭将事情思量了一遍,把问题转成更简单的,低声问出口:“你记忆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视线交错,陆肖看出她眸中的探究,沸腾的心头血慢慢沉寂了下来,抿唇苦笑,胸口泛起酸涩。
他知道。
夭夭,她根本是不懂这些的。
然而,陆肖还是扔掉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望着夭夭怔了许久,说出了此时心底盘旋的话:“冷淡却温柔。”
他没有说太多,但是语气郑重认真,几乎是一字一顿。
“冷淡却温柔。”
同样的几个字,在瑾夭的嘴里滚了一圈,就显得冰冷淡漠。她垂下眸子,纤长微卷的睫毛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
瑾夭穿了一件月白的衣裙,静静地站在那里,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本就精致到了极点的容貌,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更是美得仙气凌然。
陆肖忍着身上一阵阵翻涌的疼,朝着瑾夭露出一个笑来。
罢了。
她不懂便不懂吧。
自己满手血污,一身罪孽,与其痴心妄想拖着她下了泥潭,倒不如挖了这颗污秽的心,做她手里最忠诚、最锋利的刀。
这是他早就做出的决定,只不过这句“心悦已久”,他总是想要说出口的。
哪怕只能说这一次,从今往后便只能把着腌臜的心思藏下。
即便如此,他也想要说给夭夭听。
陆肖明明一身狼狈,笑容似是清晨朝露般纯净。
瑾夭从未见他这样的笑容,已经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皱眉盯着他。
她忽然想起几天前去摘凤蕊草,两人僵持时,自己因着他的眼神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戳了他的额头,让他笑。
那时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但她就觉得笑得不对。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一样的。
这人总是嬉笑着,却很少真的笑起来。
倒是好看。
瑾夭的视线久久落在他的脸上,时间太长,以至于陆肖都不安起来。
“带你去一个地方。”瑾夭慢慢抽回了神志,目光在陆肖的身上转了一圈,眉头收紧,声音沉了下去,“自己吃药。”
“好。”
陆肖不知道她要作什么,心里百转千回,还是落不到实处,开口应了,往嘴里塞了一颗药,而后快步跟上瑾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瑾夭的身体也还未全部恢复,她的步子比往常要慢上很多,拨开杂草,带着陆肖从院子的后面绕了过去。
院子背靠着一座山,掩藏着一道上着锁的陈旧木门。
瑾夭从怀里取了一个玉瓶,将里面的东西滴到锁上,竟是直接将锁给融化了。她的动作不紧不慢,等着锁脱落了,才一脚将门踹开。
门里面竟是一条羊肠小路,杂草丛生,不知是通往何处。
陆肖猜测自己很快要知道一些辛秘,胸口又是一阵发慌。他既觉得这是夭夭信任自己,而喜不自禁。可又担心夭夭很快要给他判下“死刑”,心头七上八下,一阵阵揪着疼。
他忍不住偷偷地去瞧夭夭的神色,想要从其中探究分毫。
瑾夭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往前走,动作仍旧沉稳。
陆肖亦步亦趋地跟着,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撕裂般的疼,像是有人用刀子往他身上扎。他伤口的血尚未止住,被冷风吹着更有几分发寒。
此景此景,倒是让他想起十五天前,自己被夭夭救走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想着怎么诓骗夭夭。
如今却……
陆肖疼得冷汗直冒,却白着脸笑了起来。
幸好,这条路便不算远。
瑾夭忽然在一处山坡停下脚步,远远地眺望着一个方向,有些出神。
陆肖刻意往前挪了两步,与瑾夭并肩而立。他顺着瑾夭的视线看过去,正看见一处败落的村庄。
他眉头微皱,思绪已是百转千回。
“你方才说我温柔,对吧。”瑾夭侧头看过来,眸子一如往常清澈透亮,神色虽是冷淡,却像是放松了一些。
陆肖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有来及抓住,顺着她的话迟缓地点了一下头,正准备再开口多说两句:“方才是……”
“看到这个村庄了吗?”瑾夭开口将话截了回来,目光重新投放到远处,伸手指着那处破落的村庄,语调平缓。
“嗯。”
陆肖不解其意,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43户,371个人。”瑾夭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听不出情绪。她顿了一下,侧头看过来,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都是我杀的。”
陆肖猝不及防撞上她眸中的苍凉,心头猛地一跳,等再仔细去看时,那双杏眸中早已恢复了清澈。
“你说心悦于我,可你从未真正认识我。说我温柔时,你可曾见我杀人时的狠辣。”
瑾夭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陆肖的神情,语气冰冷。
她见陆肖发怔,便觉着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才又转头看向荒废已久的村庄,声音微沉:“那些人,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无人立碑,无人祭奠。”
瑾夭的语气明明还是寻常那般冷淡,可不知怎么的就砸在陆肖心头,引得他满腹酸涩。
“夭夭。”
陆肖忍不住去唤她,声音放得极为轻软,似乎生怕惊了她。
他不信夭夭会无故伤人,所以担心她会由此回忆起了不好的事情。
瑾夭迟缓地转头看他,眸光依旧透亮,却又像是空无一物。
她确实回忆起了多年的场景。
最开始和蔼可亲的村民,到后来狰狞而贪婪的面目,被翻找得乱七八糟的院子,鞭子、拷打……以及最后那些人的死无全尸。
瑾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些记忆瞬间被压到了记忆最深处。
她板起脸,面色变得冷硬,视线落在陆肖的脸上,语气更是冰冷:“容颜易老,人心易变。只要一场灾难,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面目全非。我不知你为何要说心悦二字,但你根本不认识真正的我。”
瑾夭眯起眼睛,面色冷峻,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知,亦不信。”
她说完这句话,又扫了眼那一大片破落的村庄,眸色暗了下来,转身便要离开。
“扑通。”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瑾夭已走出去三四步,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医者仁心,最后还是皱了眉,转头看过来。
许是有云将月色遮盖了,光线有些昏暗。
两人隔着几步远,瑾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这人笔直地跪着。
男子的身形有几分削瘦,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还带着血,隐隐还能看到几处狰狞的伤口。他的眉眼微垂,面色苍白如纸,疼出的冷汗顺着脸侧滑落。
然而,即使狼狈至此,他的脊背也没有半分弯曲,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傲骨凌然,宁折不弯。
那么多的阴谋诡计都打不弯他的脊背。
可如今……
他心甘情愿地跪下了。
瑾夭凝望着他,眼神中浮现出疑惑。
“人心确实不可信,但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医术。”
半晌,陆肖开口了,嗓音带着几分喑哑,仰头看过来,唇角含笑,眸色依旧明亮,竟没有半分屈辱。
他顿了一下,眸中的光芒更亮,低声开口,语调平缓而郑重:“用毒控制我吧。”
瑾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两步,面色愈发冷峻了。
“便是不说爱慕,只说救命之恩。你也已经救了我三次。十五日前我重伤跌落山崖,是你救我回来的。我临近毒发身亡,是你呕心沥血调制解药。昨日,我九死一生,也是你救下了我。”
陆肖仰头望着她,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在月色的掩盖下,眼神透出执拗的虔诚。
他的声音稍低了几分,收敛的笑意,神色显得更为郑重:“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早就无以为家,我愿意在你身边为奴为仆。你可以用毒来控制我。或者,你之前不是养过狗……”
陆肖的声音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垂下眸子,藏起所有的狼狈,却还是坚持将话说完:“所以你还可以用精铁锁住我,我有内力护体,便是睡在院子里,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嗓音愈发沙哑,艰难地合上眼睛。
他把自己所有的自尊骄傲生生碾进泥里,卑微至极却心甘情愿,只等着眼前人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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