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最开始都没看清楚那一坨肉到底是什么,因为根本看不出形状,看上去是肉,却又能在里面发现一些金属一样的东西。”颜知垂着眼眸,有气无力道,“直到我看见上面有一些被烧焦的毛。”
那是动物的皮毛,被火烧到根部,到底是什么动物他已经分不清了。
看清楚的那一瞬,颜知如坠冰窟。
他自认为他不是多么有血肉的蛇,也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对那些弱小的同类嗤之以鼻。
在实验基地那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同类的逝去,那样面目全非的尸体也见过无数具,可唯有这次让他最深刻。
与其说他是为那些悲惨的死去的同类而愤怒,不如说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为白垩的所有动物,为联邦的所有动物,为宇宙的所有动物,都感到深深的悲哀。
也许是这些天过得过于舒服,惰性侵蚀了大脑,他竟然渐渐忘记了从前的苦难。
他看着那两个人类在桌边神色自若的说话,眼中没有任何波澜,那团死肉不会让他们害怕,也不会让他们愧疚。
颜知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麻木突然席卷了他。
他开始质疑许青砚答应的事的可实现性,人类数量众多,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改变几乎是深入骨髓的轻视感,又怎么可能会让人类对动物产生同等的尊重。
谁会在意一只动物的死活呢?
许青砚是个好人,颜知想相信他,于是强迫自己不要迟疑不定,尽力压下心中的不适。
但回来后,他却话里话外都是要保护人类的意思。
那动物呢?
颜知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主人的打骂折磨,实验基地里的尸山血海,困兽台上的殊死一搏,烂泥里的一滩腐肉……
桩桩件件,映射的都是兽人的一生。
颜知莫名觉得他们很可悲,这一辈子不仅活得毫无尊严,毫无价值,最后还得靠人类来救他们。
真可笑。
他没把话说得过分直白,但在场的几人心里都清楚。
淮左紧靠着他,蓝色的眸子溢满哀伤,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许秋也抿着唇,往日嬉笑的脸少见地冰冷,手指牢牢抓住许青砚的掌心,用力到指尖泛白。
太痛了。
即便只是回忆,都足以让他们痛彻心扉。
“我很抱歉没能让你们完全相信我。”许青砚紧紧回握许秋的手,安慰地摩挲,“你们有情绪很正常,我没有权力要求你们不憎恨人类,事实上,你们对人类抱有警惕和怀疑,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
“我知道我们这趟的目的是为了找出背后的那个人,但我认为这和阻止他们的行动并不冲突,现在我们基本能确定开展兽人实验和改造人实验的主导者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
“查清他们的身份背景,我们才会有更好的对策,才能更顺利地为你们报仇,为你们正名。”
“所以救人,是为私心,也可以算是计划的一部分。”
许青砚停顿两秒,话锋陡转,“我记得那天我们去贫民窟时,那位老人家塞给了你们几个水果。”
不是很新鲜,却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由于气候原因,水果的价格猛涨,贫民窟的人一年可能就只能吃一两次,但那天她还是把所有的水果都给了他们。
蔫蔫巴巴的,表皮已经出现黑斑,一看就是被放了很久,她温柔地把水果分给他们,笑着说多吃一点,长得太瘦了,要补充营养。
几人陷入沉默,都记起了那几个皱皱巴巴的果子。
“其实人类也不全是坏人,对吗?”许青砚说。
也许他们没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多么无私的心灵,但仍旧会传播微小的善意,一点一点,汇聚成正义的人间。
许青砚全程都很平静,对颜知充满攻击性的话也只是轻飘飘揭过,简单几句话就安抚好了现在情绪不稳的人。
他明白颜知的顾虑,明白他内心的愤恨,但他终究没有经历过那样黑暗的日子,他不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受害者的经历指指点点,轻拿轻放,不能对他们的痛苦熟视无睹。
他们是朋友,是战友,言语的利刺不该扎向互相信任、互相亲近的人。
许青砚深知这个道理。
颜知彻底冷静了,他注视着许青砚的眼睛,喉咙发紧,“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你能说出来才更有利于我们解决,藏有怀疑的感情是走不远的。”
许青砚比他们都年长,自然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希望他们能自己调整好状态,毕竟这个没人能帮忙。
淮左松了口气,在一旁变为原形幼崽,跳到颜知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纠结这件事。
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颜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许青砚说,“既然想清楚了,那就走吧。”
颜知有点懵,“……去哪?”
“工厂。”许青砚自然道,“你不是说那里关了些动物吗?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很失败,所以不打算再留着它们。”
“我们的时间很赶,必须得马上就过去,好在齐武先前给我们说了第一处工厂的位置,赶过去也不算难。”
颜知彻底懵了,连手下一使力揪下来一小把白毛都不知道,“可是这样会不会打乱原本的计划?”
“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不能放任他们肆意屠杀。”许青砚的声音有力,永远都那么让人信服,“况且我们来佛瑞星这么久了,一直单打独斗,也该找找盟友了。”
“盟友?”许秋歪头,“可是它们只是普通的动物,听不懂人话的。”
许青砚摸摸他的脸,解释道,“那个工厂里不止有动物,还有人。”
“而且这些人和二十多年前的人不一样,他们不是自愿参加的改造实验,而是被人强迫关押在那里,他们对工厂的憎恨,会是我们的助力。”
“但那既然是他们的第一个工厂,肯定戒备森严,我们几个真的能救他们出来吗?”
敌我差距这么悬殊,他们几个兽化后尚且有一战之力,可许青砚毕竟是个人类,赤手空拳地对上他们会有生命危险。
颜知不希望他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话而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必要的牺牲他能理解,刚刚只是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许青砚:“目前来看,对方差不多也放弃了这一批由残疾人转变的改造人,所以他们加快下一个工厂的修建的进度,开始暗中抓捕健全的成年人,就是为了培养一批新的、实力更强劲的改造人。”
“可这和我们去偷袭有什么关系?”
“因为弃子不需要保护。”许青砚倚靠在靠背上,说,“他们已经不太在乎那些改造人了,肯定不会花大力气去守着他们,而且我猜也许在不久之后,这群改造人将消失在佛瑞星。”
“嗯?”许秋疑惑,“难道他们又要被送出去做坏事?”
“不是。”许青砚揉揉他毛毛的脑袋,“现在对方连工厂都只敢悄悄建,他们是不会让改造人这样大张旗鼓地暴露在联邦的眼皮子底下,左右不过是一群废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销毁。”
“连同工厂一起,抹去他们存在过的任何痕迹,韬光养晦,直至研究出更强大的改造人部队,再打联邦和白垩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他们迟早都要去第一个工厂闹一番,不然将会丢失重要的线索。
颜知点点头,又突然想起点什么,问,“联邦议院现在还不知道改造人的事吗?”
“不知道。”许青砚说,“我没有往上报,眠哥他们也没有。”
所以联邦议院现在完全被蒙在鼓里。
许青砚没刻意解释为什么不上报,颜知没问,他拍了拍膝上白狼的头,说,“那就出发吧,正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几人都是行动派,赶到工厂时夜色正浓。
第二处工厂建在山林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而第一处直接修在一个悬崖底,四周陡石密布,杂草丛生,完完全全的荒无人烟。
“他们可真能藏。”
淮左眯着眼观察环境,感叹了一句。
“不藏深点怎么干这些腌臜的勾当。”颜知漆黑的眼珠闪着冷光,厌恶地看向眼前的建筑。
两处工厂的外观差不多,只不过这处规模要小一些,堪堪是那处的一半,想来是因为刚开始,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修的小地方。
这里的大门看上去就要完善一些,门口的守卫也多,个个都配备着枪械,别在腰间闪着光,四处走动巡逻。
“那我们该怎么进去呢?”
许秋探着脑袋,这里的人可比上次那里多多了,而且这里的围墙没有缝,整个工厂像一个巨大的圆,只有大门才能进入。
许青砚也在想这个问题。
门口的人其实可以对付,临走时他拿了一把消音器,联邦科研院特产,绝对静音,容量超大,灭掉这几个人不难。
可是杀人也是要讲顺序的,但凡有一个人趁着间隙发出声响,那他们的行动就完蛋了,谁都救不出来。
轰隆轰隆的声音突然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车轮压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的声音。
许青砚挑眉,“有了。”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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