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倒离沿水镇不远,就是路段偏僻,没有公交通行。
之前村子口前还有三蹦子的摩的师傅排队拉客,只不过近年都看不见他们的踪影,村落基本没有年轻人住,再加上现在家家户户都有车,再不济也有一辆小电动车方便进去。
眼下陈芷瑶站在村子口,水泥地从她的眼前一直大喇喇地横向天边,绿地白字的指示牌间隔悬挂,细土薄沙枯黄的草和单调的房屋收纳于她的眼底。
在一辆大巴车呼啸而过的尾气中,陈芷瑶拨通了爸爸的电话,让他过来接她。
没等一会儿,通向村子里一长条的路段中,有辆脏黑色的电动车轰隆隆地开过来,车上的人模样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陈芷瑶眯起眼睛认人。
那人体型较大,横看竖看身长和宽度一样,压在小电动上,像十岁的孩子骑着木马玩具车一样,有种不合时宜的滑稽,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大红头盔,好似时刻亮起的安全警示灯。
等电动车靠近了,陈芷瑶才认出来原来那人是她的姑姑。
“今天你爸生日,家里走不开,所以我来接你。”姑姑停下车,抬起胳膊擦干额头上的汗。
“不就是一家人简单地吃个饭吗?”
“你这孩子,你爸的几个朋友也来了。既然是生日,肯定要好好聚一下。”
“人多吗?”
“怎么,大姑娘害羞啦!”姑姑打趣,陈芷瑶附和地露出一个笑容,嘴角向上扯了扯,很快又重新放下。
姑姑催促她快上车,“没多少人,都是家人朋友。”
陈芷瑶扶住姑姑的肩膀上车,她极为小心,半个手掌探在对方的肩上,姑姑满身都是汗,被风一吹,衣服和肌肤都有一种湿润的冰凉。
电动车开动,轰隆隆朝前飙去,陈芷瑶的另一只手赶紧扶住后座,等身子坐稳后,她再挪开那只扶在姑姑肩膀上的手,掌心里面汗涔涔的,像附着一只毛蜘蛛。姑侄两人一路无话,陈芷瑶将手放在膝盖上,张开,等风吹干掌心中的汗。
农村盖的老房子已经有很久了,三层楼高,淹没在邻里中间,除了旧倒也找不出其他缺点。村里村外拉满红色的标语,大多都是恭祝外出务工人员新春快乐,只不过实在没有人来,这些横幅安上去了,一年快要过半,也没有人想到要拆下来。
陈芷瑶怀里还抱着两袋子衣服,是她出门后赶紧找家男装店买来的。
妈妈陆望福逢年过节都会给外公外婆钱,红粉粉的三四张百元钞票,给了几年后统统换成衣服零食,一分钱都不出。
陈芷瑶问过原因,陆望福说女儿给的钱,全都花在儿子身上,两个老的比谁都省,她才不愿意替人养儿子。
这次爸爸生日,陈芷瑶礼物备到位,口袋里一分钱都没,她有样学样,知道上流的水是怎么往下淌的,父母都省,一分钱当两分钱用,她也不愿意替别人养儿子。
车子停在家门口,陈芷瑶左右手拎着东西进家,姑姑走在她的前面,两人脚还没迈进去,她就先扯起嗓子喊:“你们芷瑶回来啦!”
安静的家里总算摇晃出点声音,屋内的人似乎睡着被人中途叫醒一样,窸窸窣窣响起一些絮语。陈父走出屋门,陆望福跟在他的后面,陈芷瑶一见到父母,便立刻装出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脸上堆满了笑,将手里的礼物递了上去。
“爸,生日快乐,我给你买的衣服。”
姑姑在旁应和:“女儿养出来了,懂得孝顺了,花出去的钱可以收回来啦!”
在家里的亲友也一同出来,认识的陈芷瑶笑着打声招呼,不认识的她则跟在妈妈后面喊人。
场面一时哄闹,但谁都没提陈芷瑶工作的事,陆望福和陈父接到礼物表情后也淡,笑容像印在脸上的剪纸画。
中午饭还没做好,陆望福出来一会儿后又要进厨房里面忙碌,灶台上堆满了菜,一个人根本忙不完。
客厅的茶几上也一样堆满了东西,花生瓜子,还有塑料杯里面扔几片铁观音的茶水,称重散装的巧克力和甜饼干混迹在瓜子壳中,散落的烟灰布满了茶几和地面,电视机无意义地放着,男人们舒服地围在家庭中间吸烟喝水闲聊。
姑姑拿过遥控,挑一个角落坐下,同男人们讲明,“今天我也是客,我什么都不做的哦!就等着吃饭!”
众人哄笑,并不在意她这点懒散。
陈芷瑶挽起袖子,正准备走向厨房,忽然看见房间里弟弟正抱着手机玩游戏,开门进去,踢踢瘫在床上弟弟的脚。
手机挡在整张脸前面的人露出一双眼来看她,“怎么了?”
手指继续忙碌,在屏幕界面挥斥方遒。
陈芷瑶:“打完这局游戏就来厨房帮妈做饭呗,我们三个人一起,她速度也快点,不让得忙到什么时候。”
“你自己想表现得孝顺点就自己去,干嘛非拉上我。”他翻了个身,整个人卷进杯子里,抱着手机不肯松手。
陈芷瑶感到无语:“这点事情算什么孝顺,举手之劳帮忙备菜,又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妈不让我去的。”陈盛奇仰面躲进杯子里,一局游戏结束后他立刻再来一局,“她说我不会做菜,进厨房也是添乱。”
听到他这个回答,陈芷瑶也没什么念想。她躲在半敞开门的房间里,窥视妈妈忙碌的身影,心里忍不住有自己的计较,如果她进厨房,会不会像陈盛奇一样被轰出来说是添乱,让她一边去玩。
估计不会,陈芷瑶一直都是家里很有用的女儿,三岁就懂得自己洗澡穿衣服,生活方面从不让大人担心;五岁已经能帮家里做些简单的家务活,打扫过的地面一尘不染,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比一直都不懂事的弟弟更加乖巧、能干。
所以她现在进去,陆望福只会很欣慰地将手中的菜刀,如同接力比赛中的交接棒一样交给她,在她同样汗如雨下后,只是餐桌点点兵点将一样提句她的功劳。
猪肝红的门挡在她的脚尖前,一门之隔是陆望福和陈父他们一套秩序分明的世界,陈盛奇看她没动,划着手机嗤笑:“姐,你不是说要帮帮妈妈吗?”
“不了。”陈芷瑶收回脚,与弟弟一起靠在床头边,“我昨天忙了一天,也很累,进厨房也帮不了妈妈什么。”
她掏出手机,随便点开一个社交软件消磨时间。
目光放空。
所以亲爱的妈妈,还请你自求多福。
请怪你无能暴躁的丈夫,请怪你自私懒惰的儿子。
他们让命运一词对你而言变得沉重而疲惫。
至于你的女儿,她不愿重复你的命运,只想求得一个自保。
*
原来自己多余的衣服都收在了这个房间里。
陈芷瑶翻开衣柜,找到大学前买来放在家里的衣服,她把弟弟赶到另一个房间,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拿来试穿,好些还是崭新的,款式也不过时,还能够继续穿。
她找来一个旅行包,将自己的衣服叠好收纳,现在她租了间房子,不管怎么讲,这衣服和她都有了个能落脚的地方。
正当她收捡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滚落下来,砰一声响砸在地上,陈芷瑶定睛一看,倒也愣住,是一部很老旧的《山海经》。
她还记得,这部《山海经》是她爷爷最宝贝的东西。
陈芷瑶的爷爷是村里小学的校长,读过些书,是个斯文人,他有四个孩子。除了爸爸和姑姑其他几个小孩都还算争气,只不过随着爷爷过身后,几家人也没多少来往。
她对爷爷的印象不深,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爷爷取的。
每次见面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从不过问陈芷瑶的成绩,但总会叮嘱她要好好孝顺自己的爸爸,说她爸爸外出打工特别辛苦,要懂事别让他担心。
被人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山海经》封皮破败,里面的书页也已经泛黄,翻页间扑出一股浓厚的霉味,华夏大地诡异浪漫的传奇藏匿在一个又一个文字和符号中间。
但无人问津。
这本书被冷落在一个阴暗的书柜角落,也许在某个潮湿的天气里,它会和自己的衣服一样,被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白蚁,嗫咬烂掉。
陈芷瑶决定将这本书和自己的衣服,一起放在旅行包里。
“芷瑶——”姑姑推门进来,陈芷瑶将旅行包的拉链带上,“你在收拾什么呀?”
“我自己的衣服,看着有些还能穿。”
“哦。”她拉开门,客厅充溢香烟的灰色光圈,光怪陆离,翘着二郎腿的男人统统变形,陈芷瑶心里发怵,并不想出去。
但姑姑开口:“芷瑶,我们一起去帮一下你妈,这都十二点了,你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我昨天工作很累。”陈芷瑶缩紧身子,“姑,你叫陈盛奇去帮忙也一样。”
“哎呦,谁不累呀,芷瑶快点跟我出去,我们三个一起在厨房里,中午饭肯定很快就好了。”她半推半哄,抱着陈芷瑶的肩膀出去,“再说你弟弟一个男孩子,做事毛手毛脚,叫他进去就是添乱。”
不得已,陈芷瑶还是被迫呆在厨房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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