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知扣门柔声道:“在忙吗?”
始容猛地将墨纸揽在身下,他笑道:“不算忙,在写菜谱。”
许清知诧异:“没想到薛掌柜竟埋没了你,既然会些手艺又为何去做店伙。”
始容道,“我只会一点点。”他将纸笔压在身后,垂眸沉思后补充道,“哥哥最好不要期待,况且我也没有藏楼师傅的手艺,哪能入得了薛掌柜的眼。”
她从始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埋怨?难道不是在夸赞他吗?许清知粲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只要是你做的都好。”
始容道:“哥哥惯是会讲好听的话。”
许清知耳根一红,“才不是。”她慌张道,“我要出去了。”
始容问道:“哥哥去做什么?”
许清知遽然生出逗弄他的趣味:“晚间做些营生,你可愿意随行?”
始容猛地转身吃惊地凝着她,火光倒映在他清亮的脸颊,霎时间映得他面若红桃,她这时才看到始容方才被遮住的侧脸上被墨汁沾染,她取出方巾沾着碗中清水替他擦拭。
“怎么了,害怕了?”她轻轻笑着,动作却很轻柔。
始容直愣愣地瞅着她,依然不发一言,时间仿佛在两人间凝固,待她将墨迹擦干净,始容依然僵着。
许清知佯装咳嗽:“在想什么?”
仿佛经她催促始容才缓过神,他低喃道:“哥哥的营生是什么?”
许清知笑道,“你才想起来要问?但这时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跑不掉了。”
始容倚桌的身子微微站直,摇头道:“我没想逃,在始容心里无论哥哥做什么,始终都不会改变我对哥哥的信任。”
她惨淡地笑着不再争辩,一字一句道:“我是杀手,以杀人为生。
许清知潜意识中期待着始容露出胆怯、恐惧、畏怕……,总之是某种一经显露便会刺痛她、令她心寒却步,最终能够理所当然地将他拒之门外的神情。
于是她继续挑衅道:“今日我们在点金裳和巧天阁花费的钱便是一例。”
然而始容并非露出丝毫会伤及她的反应,反而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身前,他熟捻地牵起她的衣袖,眸光被烛火映得耀眼夺目,许清知微眯着眼,只听始容喊道。
“公子哥哥真厉害!”
意料之外的差异神色浮现在许清知的脸上,她问:“你不害怕?”
始容将她的胳膊抱在怀中,顺势用额角抵着:“我如今是这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人!”他一连用了好多个最,余音绕梁快要将许清知缠晕。
许清知被他逗笑了,“也没有很幸福吧,”她环视四周补充道,“这小院家徒四壁、又不富贵,于你而言实在算不上好去处,况且我又是这样的人……”
始容愠怒道:“公子哥哥是很好的人!营生并没有高低之分!”
许清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杀人不仅不以善恶为界,又对高官厚禄者网开一面,此时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她生怕始容继续说下去又将她抬举太高,今后再下手时不好向他解释,果然,她还没来得及制止。
始容滔滔不绝,“做杀手一定很辛苦、很艰难!哥哥带我同去,我在远处等待不会添麻烦的,只是事成之后记得接我。”他似乎真怕许清知把他落下,于是攥紧她的衣袖再次叮嘱,“公子哥哥千万记得要来找我。”
可爱……许清知愣愣地注视着他,绝色美人配上这等全然信任的娇态,她不知道何等狠心的人才能说不,她本想打趣吓唬他,可到头来却将自己搞得心慌意乱。
许清知无言颌首,她注意到了方才被始容掩在身后的狼藉案板,即便是克制住了整理的冲动,视线却频频落向那边,她有洁症,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砚台、盛着清水的小碗、青菜、宣纸……七零八落地摆在桌上。
她细微的涣散被始容察觉。
始容道:“哥哥不舒服吗?”
许清知勉强笑着温声道:“贤弟能否将桌面物件放置的齐整些。”
她从没有与人亲密地共处一室,霎时间忘记相处需要磨合,可同时她又不愿始容察觉她有怪癖,只能缓缓闭上眼睛。
可她还没得到始容的答复,衣袖摆动的窸窣声率先闯入耳中,她诧异地睁开眼,只见始容抿着唇忙将桌上物件摆的整齐,令人再也无可挑剔。
半晌,他的眼眶盈着水汽,缓缓怜声道:“不要赶我走。”
许清知神色一暗,她何时说要赶他走了?
始容小心翼翼的神态使她心生怜惜。
她道,“贤弟无需担心,是我的旧习惯作祟,”她缓缓背过身将后背留给始容,“从今往后除非你主动离开,我不会赶你走,你就暂且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然而,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那个字,一种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觉立刻自脚底板直往上窜,她的心顿时被刺挠得很是痒痒,于是不自在地在袖筒中扭动手腕。
今日两人外出时,始容能够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个于她而言陌生的词,也确实印证了她的猜测:始容是幸福之人,如此才能将那个字时常挂在嘴边。
“家”,分明是毫无意义的字,却骤然间被人们赋予美好意义而便变得神圣
——而向来只用宫城、泰峰山、院子来称呼自己居所的许清知、在小小斗室隐踪匿迹的许清知、在供内阁驱使宰割的许清知、在对周遭种种都无所谓的许清知心中,始容的存在像在深夜燃起引她回来的烛火,又暖又亮。
她怎么可能赶他走。
烛火摇曳,许清知观察着始容的反应,她凑近他距离近在咫尺,他的呼吸都是软软的,两人几乎要唇齿相交。
这时,始容突然道:“我只是担心,担心倘若无意间做出令哥哥不快之事,立马遭到厌弃,那我当真无处可去了。”
“对你我不会。”她勾了勾唇角嬉笑道,“你呢,倘若我无意伤到你,你可会原谅我?”
始容狠狠地摇了摇头。
许清知愣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竟是连场面话都不愿意讲吗?就当是骗骗她也不行吗?她向后倒缓缓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始容认真道,“我怕疼。”他再次迅疾地将她的胳膊揽在怀中,“哥哥不要伤我太重。”
他笑着无声将一场危机化解,而愣怔中的许清知却浑身一震。
她……她……她……她的手好像……打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许清知腿根一软,脑海中野马狂驰,她痛苦地瞥了眼始容,后者神色如常,并不像她般大惊小怪。
许清知猛地转身握拳抵着厨案,她常在忘记身份时猛然被惊醒,可身体愈加滚烫,头脑就更加清醒,她头也不抬地道:“时间差不多该动身了。”
她边说便朝院中走还不时地暗中掐着掌心。
始容倒像是未将意外放在心上,他唤道:“公子哥哥,我前日在藏楼听客人说乐升坊新开了家听唱的澡堂,弹唱的艺人皆以薄纱蔽身甚美矣,不如过两日我们兄弟同去?”
一听这话,许清知顿时身体不燥、脸色也不红了,整个人如同被浇了盆冷水。
她打着哈哈试图躲避:“这个啊……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听说乐升坊迷乱得很,我觉得不是很安全。”
始容道:“难道哥哥在,我还会怕这些不成!”
许清知欲哭无泪……是她怕啊!他怎么突然想去那种地方,这如何使得!
她义正言辞:“靡靡之地有辱观瞻,此事后议,我们先出发吧。”
始容当真也不再提此事,他垂眸瞅着衣裳问道:“衣服合适吗?是否太繁琐会妨碍哥哥?”
许清知快瞥了眼道:“不碍事。”
只要不是同去澡堂、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始容做什么她都能兜得住,她走向院中将玫玫自马棚牵出。
玫玫是罕见的黑色汗血马,通身线条流畅、体型健美、四肢修长,细薄的皮肤在月色下闪闪发光,黑色马蹄在跳跃时轻盈、优雅却弹力十足。
即便放在整个陆内,它都独一无二。
她还记得初带玫玫上泰峰山时,它虽是小小马驹但悟性极强,即便驯养的时日不长,玫玫就已经能够记住所有指令。
后来回到京城,许清知多次能够及时从现场逃脱也多得它守护。
佩剑还挂在马鞍上,许清知近来惯用的这柄是用铜和铁料熔炼打造:薄且韧的剑体配上螺旋纹路的手柄防滑,她还特意用软缎将剑柄缠绕防止磨上内掌。
通体毫无装饰,只有最实用的剑柄纹路、韧性十足的剑体,使她用起剑来也极为轻便。
始容将纸砚笔收起来又净了手,这才走到她身旁。
他的神情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声音闷闷的,像是得了风寒般问道:“公子哥哥的小犬和宝马唤作何名?”
许清知道:“犬名暧暧、马名……玫玫。”
然而说到最后她的音色愈加低沉,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
始容调笑道:“是哥哥的心上人送的?哪家女子有这般福气,竟从未听哥哥提起,她没有住在小院吗?”
他边说边举目打量,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仍佯装观察向各方看去。
许清知故作淡定道:“随便起的,与她人无靠。”
始容道:“原来如此。”
许清知正暗自希望始容多说些话时,他却语气淡淡的突然住口不讲了。
没有听到她所期待的话,许清知自嘲一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她攥紧缰绳,不甘心道:“倘若我有心仪之人呢?”
然而这句话始终在许清知的脑海回响,尽管她很想问,可终究没有问出口。
许清知沉默地托着始容的膝盖将他送上马背,始容也没有再说什么。
待安置好始容,她飞身一跃安稳地跨坐在他身后,随后克制地将他圈在怀中。
两人间靠她颇有韧劲的腰肢硬是空出一根手指的距离,她尽力专注地避开,不去想那些让她心猿意马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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