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均从梦中醒来之际,身前的篝火已经熄灭了。此时天已大亮,暖黄的阳光从山洞外照进来,正好照在泥地上的一块纸包上。
他揉了揉眼睛,捡起沾到泥土的纸包,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昨日白天荔娘分给他吃的芝麻糖,长长方方的糖片已经跌碎了。
“别想了。”独孤昼将他从地上扶起,“此事并非我们可以置喙。”
连虞夫人这样曾经的冥府女官都摆不平的事情,顾灵均和他两个世上少有的“闲人”又能如何?
“我知道,只是忍不住难过罢了……”顾灵均神情惆怅,他拍了拍衣袍角落沾上的尘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对了,谢述之和你义父关系很好吗?”
独孤昼毫不犹豫地回答:“关系很好,即使在我义父回朝以后,他们也经常互通信件。我母亲归葬建康之事,也多亏他查证帮扶。”
“真的只是朋友吗?”顾灵均知道这样几乎等同于“对子骂父”的质疑是无礼,可是这对于真相来说或许至关重要。
独孤昼没有生气,他略一思索才答道:“……我不太清楚他在南朝为质时的事情,他很少和我谈起。”
燕太子丹为报见陵之耻对嬴政恨得咬牙切齿,在南朝为质的岁月对萧观南来说是也是莫大的耻辱,他不会在疼爱的孩子面前多说也是人之常情。
顾灵均心想,这样一来梦中的一切又成了悬案,只能等他以后梦到再说了。
他担心独孤昼胡思乱想,随口夸道:“朝光,该说不说,你梦里那件白色的衣裳很好看。”
“不对,不应该说衣服好看,应该说你穿起来好看。我也是头一回看你穿浅色的,原来你穿什么都合适。”
现实中的独孤昼穿的是玄衣,贵气之中带着神秘,梦中的独孤昼穿的米白色长袍则是另一种气质,那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独属于王孙公子的风仪,带着彬彬文气。
独孤昼没有理会他的评价,而是偏头向侧边望去:“今日我们就能到望江楼了。”
他该不会是害羞了吧?顾灵均因他的回避忍俊不禁,继续说道:“我没忘记,我说过要请你在望江楼喝酒的,今夜我们就不醉不归。”
他心一横,决然告知:“我有话要跟你说。”
独孤昼转回来与他对视,淡淡道:“我也有话和你说。”
由于此事,顾灵均心中七上八下,一会儿窃喜,一会儿又紧张,他猜不到独孤昼想与自己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表白以后对方会有何种反应。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这还是第一次……即使严格来说对方并不是人,也无法与他长厢厮守,但是他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愫,尤其是在经过虞府的事情之后。
人生不过三万日,与其让这份感情陪自己进入坟墓,还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若是只等七老八十,再将此事作为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岂不遗憾?
一路上他都魂不守舍,险些被个低矮的木桩子绊倒,还是独孤昼控制了他的身体,才让他不至于摔倒。
独孤昼提醒道:“小心脚下。”
“知道了知道了,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有点心不在焉。”顾灵均心虚地解释。
长江自古东流去,贯穿诸多风土人情各异的府县,最终汇入茫茫大海。望江楼就建在巴蜀与他地的交接处,传说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御驾回归长安的路途之中,玄宗曾经在此登高望远,由此赐名“望江”。
如今千载已过,风急天高猿啸哀引起的愁情,皆在此楼化为今人的酒意,望江楼乃是闻名四海的酒楼。
顾灵均到达望江楼的时候,暮色已经四合,他问店家是否还有座位,店家只得用带着乡音的官话告知已经没有座位了。
他仍然不死心,向店家手中塞了银锭:“那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到江景?我只需一桌两椅。”
店家退回他的银锭:“感谢公子厚爱,我并非是为了钱才说没位置,而是真的没有座位了。不过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本楼侧边还建有一处用来冬日晒制腊味的台子,如今离入冬尚远,上面干干净净的。”
“那就麻烦了。”顾灵均不禁喜笑颜开。
店家没有诓骗顾灵均,这处晒台位置极大,视野开阔,今夜又是月朗风清的好天气,待摆上桌椅、端来酒菜以后,二人在此赏月望江,也是难得的雅事。
高悬于天际的明月洒下柔柔清晖,朗照夜幕之下的东流而去的浩淼烟波。
“看这月象,又快到十五了……”顾灵均酒过三巡,举杯望月,自言自语道,“等到八月十五,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就都开了,家里做的冰皮月饼也特别好吃,可惜今年是吃不到了。”
“朝光,你的阿耶阿娘会陪你一起吃月饼吗?”他饮尽杯中残酒,望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独孤昼。
独孤昼回忆起少时幸福的岁月,心中涌起万般柔情:“阿耶、阿娘对我极好,他们不仅会和我一起坐在庭院之中的木樨树下吃月饼,即使我八月十五征战在外,也会收到他们送来的月饼。”
望江楼最出名的便是一种名为剑南烧春的美酒,此酒产于绵竹,绵竹在唐高祖武德年间便以美酒闻名,百年以后绵竹白酒成为大唐贡酒,玄宗极为喜爱,并赐名“剑南烧春”。
此酒味美悠长,烈度较高,顾灵均本就不胜酒力,又经江风一吹,此时已醉七分,他由衷赞叹:“真好!听到你以前过得幸福,我也很高兴……”
独孤昼自斟自饮,语气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至少我曾经是幸福的。”
顾灵均闻言困惑地眨了眨眼,他不清楚独孤昼是否话里有话,犹疑问道:“你想起来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想知道我的身世,可是在遇到你以后,我逐渐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发生的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独孤昼垂下眼睛,凝视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最后突然低低笑出声,他干脆起身端起酒瓮痛饮。
顾灵均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一时竟然清醒了几分。独孤昼放下喝空的酒瓮,瓮底撞在酒案上发处沉闷的声响。
若说独孤昼方才语气中的落寞还是难以察觉的丝缕,如今他身上的落寞就是如有实质,即将决堤。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月亮,揭开酒瓮的封泥,单手端起一坛“剑南烧春”痛饮。清冷的月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俊美的脸庞上,仿佛也在表达宽慰之意。
独孤昼喝得急,清澈的酒液顺着他形状姣好的下颚流下,打湿白皙修长的脖颈。顾灵均眯眼细看,这才发觉他的脖颈上,仿佛有一圈细微的痕迹。
他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独孤昼开口打断。独孤昼哑着嗓子,一手端着酒瓮,一手轻敲桌案,吟起稼轩的《破阵子》,音声慷慨凄怆,足以让闻者落泪。
稼轩醉里挑灯看剑的身影仿佛历历在目,年少时沙场秋点兵的意气风发,已成老态龙钟时的回忆。收复失地、建功立业的抱负不再有实现的可能,唯有用酒来浇胸中块垒。
顾灵均几乎被独孤昼醉酒而歌时流露处的情绪压垮,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他头一回领略到这种压抑痛苦的滋味。
若是独孤昼能够活得再久一点,恐怕也是不下孙吴卫霍韩白李岳的名将。未及弱冠之年便溘然长逝,实在叫人惋惜。
究竟是鬓发斑白壮志难酬痛苦,还是英年早逝壮志难酬痛苦?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独一无二,难以比较的。
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待到独孤昼唱到“可怜白发生”,便一把夺过喝空的酒瓮,心疼不已:“朝光,你这个傻瓜,你根本没有活到生白发的年纪,哪来的白发生啊?”
“我有话要和你说。”顾灵均满脸认真地放下酒瓮,站起身来,走到独孤昼面前,“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独孤昼与他对视,即刻答道:“我们是生死之交。”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有更进一步的关系?”顾灵均与他十指相扣。
“什么关系?”
顾灵均答道:“秦晋之好,喜结连理,色授魂与。”
独孤昼反握住他的手,竟然笑了,只是他的笑容并非是欣喜开怀之笑,而是无奈之中带有一点决然。
顾灵均不满地反问:“你笑什么?很搞笑吗?我是认真的。”
独孤昼抽出一只手,轻轻贴在顾灵均的脸颊上,他的手掌还是那样凉。
“楚声,时人配冥婚都要新丧的,你又何苦与一个死去多年的幽魂纠缠不清?”他耐心解释道,“况且,你知道南风是什么吗?南风可不是接吻这么简单。”
“你别瞧不起我,我、我当然知道。”顾灵均闻言面红耳赤,只好硬着头皮反驳。
“罢了。”独孤昼摇了摇头,他低声在顾灵均耳边说,“那我只好做一回‘锁骨菩萨’,好教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捧着顾灵均的脸颊,用残留着美酒香气的唇瓣贴住了他的嘴唇。
顾灵均尚未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霎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度睁眼,竟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雕花大床上。
这是一间陈设古朴雅致的房间,每一处布置都体现了主人的重视与巧思。那张顾灵均很熟悉的灵宝弓就摆在特制的木质展示架上,像是刚刚才精心保养过,散发着光泽。
空气中飘着南朝遗梦的香气,玉质博山炉透过缝隙冒出袅袅白烟。正在顾灵均躺在床上发愣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独孤昼拉开蟹青色的丝绸帘帐,他身上穿的正是顾灵均上次梦中那件米白色的长袍,腰间系着那条红底金纹的腰带。
顾灵均呼吸一滞:“……他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记得。”
“你说你知道南风是什么,现在又傻坐着不动,叫我如何信服?”独孤昼脱下鞋履,坐在顾灵均身侧。
作者有话说:
“闲人”:取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意思。字面上是闲散的人,包含其郁郁不得志的悲凉心境,在政治上有远大的抱负,但是却被一贬再贬,流落黄州。
“见陵之耻”:出自《荆轲刺秦》,原句是“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是燕丹对樊於期的劝说。
“风急天高猿啸哀”:出自杜甫《登高》。
剑南烧春:产于四川绵竹的唐朝御酒,确实是玄宗赐名,就是现在剑南春的起源。
稼轩:即辛弃疾,独孤昼唱的词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首很耳熟能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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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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