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凉州迢递上千里路,待一行人抵达凉州城,收拾打扫过秦府的旧宅,秦砚安和吴秋心才给吴景明写了信。
信件从凉州送到吴景明手中,已是中秋时节,他与家人读过来信,便带上一盒冰皮月饼,到居安巷分享新得的消息。
“樟树是如何在这里成活的?”他放下点心盒,在树底的石凳上小坐,忍不住对樟树北生的异像感到好奇。
“山人自有妙计,无非是施了特别的肥料,多花些心思侍弄。”齐筠面不改色,随口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们在凉州还好吗?信上都说了些什么?”林思齐饶有兴趣地询问。
凉州府地处西北,治所就是同名的凉州城,凉州城的防务有内外之分,城外乃是大名鼎鼎的则全关,向来以固若金汤闻名。
上任凉州总兵被达克杀害在则全关外,在达克的猛烈攻势下,则全关也并未告破,只是苦了周边州县的百姓。
凉州本城有则全关的庇佑,在西北之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虽然不比江南名城富庶,在西北却是首屈一指的。城中人口众多,平民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秦砚安的祖父曾经担任过凉州总兵,驻守则全关,威震一方。
秦砚安进凉州城的时候,驻守则全关的新任凉州总兵刘天雄连问候都未问候一句,他上任后达克就退了兵,得了正齐帝的褒奖,愈发居功自傲。反而是负责凉州本城防务的老将薛致远,特地到秦府拜见二人。
他是个头发花白、年过半百的瘦高男子,穿着文武袖,露着半边盔甲,见了秦砚安便拱手一礼:“凉州城防总司薛致远见过平凉侯。”
“伯父何必多礼,我怎么会不记得您?当年在京城,您还抱过我。”秦砚安连忙扶他手臂。
“多年未见,你都这么大了。”薛致远抬头打量着他的模样,露出欣慰的神情,“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高兴。”
薛致远曾是秦砚安父亲的属下,他们二人乃是刎颈之交,素以兄弟相称。
当年先帝北狩,他是为数不多生还的将领,然而正是因为他侥幸生还,才招致非议,许多文官弹劾他护驾不力,还有人攻讦他乃是外族奸细。
正齐帝也拿不准此人,只好让他退居二线,众所周知,凉州防卫之要乃在则全关,不在本城。薛致远毕竟为先帝鞍前马后多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也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秦砚安虽然遭逢大变的时候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薛致远与父亲的情谊深厚,他能生还并不是抛弃同袍、护卫不力,确实仅仅只是侥幸而已。
这些年薛致远虽然没有被革职,却也经受了许多风言风语,事故发生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就要退居二线,忍受谩骂,这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将领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伯父先请坐吧,我还在居丧,不得宴饮,只好请伯父喝杯粗茶。”秦砚安思及旧事,也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
“你愿意见我,我就欣喜不已,何况是能喝到府上的茶。尊夫人是临江女子吧,她来凉州可还适应?万一要是水土不服,且让拙荆送些东西来,她是饶州人,就靠着临江,能陪尊夫人说话解闷也是好的。”
吴秋心不在府中,今日一早便出门到救济院分发衣食去了,秦砚安只得替她应下,便与薛致远聊起凉州防务。
在薛致远口中,他了解到自祖父以后的凉州总兵吃空饷的现象极为严重,号称五万人马,实则不足三万,而薛致远曾经上疏弹劾,却如石沉大海。
“刘天雄是严良的手下,我更奈何不得他,人微言轻,莫过于此。”薛致远对此事无能为力,“说不定我的上疏根本没到京城。”
“那凉州本城的情况如何?军饷够不够?武库中的盔甲用具可还堪用?”
“我从不做喝兵血的腌臜事,这些年我内子做些往关内卖皮毛的生意,还算是能够勉强维持,却也不容乐观。今年达克来攻,周边牧民死伤惨重,收不到如往年那般足数足量的皮毛。”
“若是伯父周转不过来,我愿意拿出府上的积蓄帮扶一二。”
薛致远瞪大眼睛,连忙反驳:“那怎么行?伯父人微言轻,没法在朝中帮上你的忙也就算了,还要你毁家纾难来帮伯父的忙?为老夫人修墓要钱,修缮旧宅要钱,本朝服内不禁生育,你若是家中添了孩子,也要用钱。处处都要用钱,你总要为自己考虑。”
“府上如今除却侍候多年的老仆,就只剩我与夫人二人,根本用不上这些黄白之物,用来给凉州本城的兵士发足军饷,才是正事。”秦砚安认真道,“若是我父亲健在,也会这样做的。”
薛致远不知是喜是忧,无奈摇头:“你啊,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只顾别人,不顾自己。”
吴秋心来到凉州以后,每半月前往救济院为无人供养的老幼分发衣食,还会在城中散些常用的药材,一来二去也结下不少善缘。
一位荆钗布衣的妇人帮她在救济院中搬运药材、衣物,总是一早就到门口候着,每次见了她都笑眯眯的。
吴秋心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你家小虎?”
“劳烦夫人记挂,我家孩子大病初愈,今天就没带他过来拜见夫人,怕过了病气。”妇人放下手中装满御寒衣物的木箱,“待改日他好全了,我再登门感谢夫人赠药。”
“好啊,那我可要提前做好点心招待孩子。”吴秋心点头应允。
林思齐听过吴景明的转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凉州也自有一方天地可供他们施展。”
吴景明抬头望了望太阳的位置,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林思齐走到门口送他,对他说:“早些回去也好,府上应该备好了团圆饭吧,秋娘不在家,只有你陪伯父伯母。”
齐筠从厨房中走出来:“阿乐,河鱼豆腐汤炖好了,你来尝尝咸淡,没有你我把握不准。”
林思齐走到灶边向锅里看,京城没有青竹山下溪中的那种小鱼,他只好用黄刺鱼代替,不过看上去也像那么一回事,先炸再煮的鱼肉香而不散,汤汁浓稠。
灶台边上有个装着鱼骨的小碗,底下浅浅的汤汁已经凝固了。林思齐看向齐筠手中的木筷,打趣道:“不是厨子也偷吃?”
“好久都没有吃过你做的这道菜了,我只是尝尝咸淡,怎么能算偷吃呢?”齐筠理直气壮,“再说了,厨子我都吃,厨子做的菜我为什么不能吃?”
他语罢,从锅里的鱼身上夹下一筷子鱼肉,还连带着呈焦黄色的鱼皮,送到林思齐唇边。林思齐就着他的手吃下鱼肉,咀嚼过滋味后,又向锅里洒了点盐。
二人在院中用饭闲话,待到圆月爬上树梢,洒下皎洁的清辉,已经开始品尝吴景明送来的冰皮月饼了。
齐筠抬头望着天穹之上饱满的白玉盘,他突然感到一阵伤怀:“今天的月亮真圆,也不知明年我还能不能陪你看八月十五的月亮……”
溶溶月色照在他流露忧愁的昳丽脸庞上,林思齐忽而觉得心脏抽疼了一下。
对于齐筠来说,本来不必担忧寿数之事,应该担心的是林思齐。而今未做恶事遭逢飞来横祸,他心中又是何等滋味?
原本齐筠对他就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随时随地展露着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这是头一回尝到情爱的甜蜜,自他坦白一切后,黏林思齐黏得愈发紧了。
林思齐从石凳上站起身,从齐筠身后抱住他,轻轻撩开他的乌发,在他光洁的后颈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
他才饮过桂花酒,唇瓣带着一丝舒心的沁凉。齐筠感受到颈上传来的柔软,也并未像上次那样躲开,他转身回抱,力度之大让林思齐的衣袍叠出凌乱的褶皱。
二人鼻尖相抵,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一时都不再言语。
过了半晌,林思齐目光柔和,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你不是让我怜取眼前人吗?我这就来怜一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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