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再次被人掀开,船长的妻子举着一盏油灯,压低声音唤道:“布洛迪大人,阿祖卡大人,夜风挺冷的——而且这儿附近会有治安官,两位要不还是进来吧。”
“……请叫我教授就好。”
诺瓦冲她微微点头,率先弯腰钻进那逼仄的窝棚。
药已经煮好了,船长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碗,一点点喂进孙女嘴里。很快,虽然仍处于昏睡中,但女孩儿的气息明显平和了不少,体温也开始下降。
老妇人正忙着四处搜寻家中的食物和衣物,结果只找出了破破烂烂一堆。她局促地用手擦拭着腰间,羞愧地嗫嚅道:“之前那群人把家里都砸得差不多了,您瞧,这真是,吃的、被褥都没有……”
她忽得站了起来准备向外走:“我去找邻居借些——”
“不必。”黑发青年皱着眉拦住她,他这幅模样有些严厉,老人不由瑟缩了一下,诺瓦又强逼着自己放轻了语气:“我们之前在船上吃过了,不用麻烦。”
好在很快神眷者接替了他的工作,那张漂亮温柔的脸很轻易就让人放松下来:“我们也有带衣服,凑合一晚没什么——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教授先生的。”
说是照顾,对方还真从行李里翻出了两条薄毯,又将自己那条披风摊在角落里,隔绝潮湿的木板。中途船长夫妇还试图让他们睡在唯一的床上,一个大男人可没脸和生病的小女孩抢床铺,诺瓦立马拒绝了。
海港夜晚的气温真有些凉,好在嗅觉已经彻底麻木,船长夫妇大概在另一个角落里睡下了,诺瓦裹紧身上的毯子,试图催眠自己入睡,结果刚有些迷糊就被人轻轻推了推肩膀。
他皱着眉睁开眼,却见神眷者端着一碗腥臭难闻的可怕汤药,满脸微笑,似曾相识地蹲在他面前。
诺瓦:“……”
“教授,您也喝上一碗吧。”对方用纳塔林人的语言轻声说。
“……我想我应该没有陷入昏迷?”黑发青年极其抗拒地拧着眉头。
“您没有感觉到么?您在发低烧。”阿祖卡伸手摸了摸另一人的额头——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疲病,对方看起来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别开头去,小半个脑袋都埋进了毯子里。
连日的海上奔波和精神紧绷对教授先生来说还是太勉强了,稍微安顿下来,身体立马爆发了抗议。
救世主大人干脆降尊纡贵地将人扶了起来,药直接不容置疑地递到宿敌嘴边:“请不要撒娇,这样下去明天绝对会发展成高烧的。”
神眷者又用那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了,诺瓦有些迷迷糊糊地想,两个世界的父母都没这样管过他,恶,好恶心的味道——而且他说了些什么?撒娇?见鬼的动词,那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教授?”阿祖卡将声音压得更低一点。
被毯子包裹、半垂着眼发呆的人影终于动了,自己捧住药碗,很听话地一饮而尽——阿祖卡注意到对方居然入睡时还戴着手套,他可不知道能上手捏虫薅龙毛的教授先生有洁癖。
“我很困了,请闭嘴。”
没等阿祖卡深思,另一人已经将药碗丢在一边,裹紧毯子翻身躺下,又背对着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晚安”。
哭笑不得的救世主:“……”
“好,晚安。”
他叹了口气,盖好自己的毯子挨着人躺下。以前阿祖卡也没少这样和同族或朋友挨挨挤挤睡一张褥,不知怎的,今晚他却有些睡不着,在黑暗里不断回想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有前世的,有漫画剧情,有现在的,有他的朋友,他的家人,还有他的宿敌,如谜题般的宿敌……
那些或是愉悦或是痛苦的记忆在脑中翻滚熬煮,渐渐的,他几乎要彻底陷入沉睡时,却被身旁人的动静惊醒。
“……教授?”
阿祖卡低声唤道。借着那些从破损木缝中透的暗淡的光,他瞧见黑发青年用力地蜷缩着,呈现出一个胎儿般的姿势,毯子都被掀到了一边。
那人眉头紧锁,双眼紧闭,喉咙里不受控地挤出些许微弱的呻.吟。对方的手正死死扣着肩颈,试图抓挠自己,就像想要借此释放出灵魂深处的痛苦——但是由于带着手套的缘故,手指只能一点点无力地滑落下去。
阿祖卡迅速在两人四周设下了风的结界,微弱却无比坚固的气流甚至没有吹起木板间的尘埃。他先是试探着推了推,又低声喊了几次对方姓名,见人没反应,只是越发无助地想要将自己藏起来,裸.露的后颈清晰绷出脊骨的嶙峋,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蓝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幽暗深沉——良久,他终于伸出手来,一点点将人搂进了怀里,小心地慢慢拍抚着对方的脊背。
这似乎有点效果。救世主安静凝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上那些被烟熏黑的污渍,风柔软得堵住了一切杂音,只有两人的心跳声,一个沉稳无波,一个急促杂乱。但是渐渐的,那些不安的、如受伤野兽般的颤抖在他的胸口慢慢停息,对方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些许。
救世主和反派之间的单向沟通曾仅有一封定期出现在他床头的、连落款都没有的信。那个人潜伏于只言片语,隐现于文辞造句,藏匿于他人敬畏忧惧的眼神,他是不祥的噩梦,是愤怒、痛苦与屈辱,是诘问他本源的神,是荒芜冰冷的月亮。
而现在他的宿敌却是如此的单薄、脆弱,而且触手可及,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唯有那微温的灵魂还在慰藉着他的心口——而人的灵魂是无从改变的,那些微温的温度曾在他的剑下流逝,那时的他却甚至不懂其中标注好的价格几何。
阿祖卡挑起一旁散落的毯子,将人重新裹住。另一人的气息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手指放松地滑落在他的臂弯上。当他松开眉头阖上眼时,人们才会惊奇地发现,黑发青年确实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对方常年带着仿佛独立存在于另一个无法触碰的空间的、偏执古怪的冷漠,偏偏眼睛安静下垂的弧度,奇异地显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无辜。
他该松手了,对方那不知名的疾病发作已经隐去,继续这样抱着人不太合适,涉及人际交往距离与礼貌问题——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如同拥抱一个孩子般拥抱着他的宿敌,他的谜题,他的……教授,直到晨曦透过破裂的门缝,将怀中人的面容分割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
诺瓦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他以为自己会腰酸背痛,浑浑噩噩,但是竟然还不错——除了手脚有些发麻外精神意外得好。
阿祖卡在整理行李,见他醒来,便给了他一个明亮耀眼的温柔微笑。
“早上好,教授。”神眷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昨晚睡得好吗?”
“……早上好,还行。”诺瓦面无表情地移开眼。
船长夫妇一个在煮鱼,一个在缝补渔网。小玛莎已经醒了,坐在床上胆怯而好奇地望着家里两个漂亮的陌生人,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属于神眷者的薄毯。
这个时间点,渔民们本该早已打鱼归来,好鱼货已经抢购一空,只剩下些次等货供附近居民讨价还价。
但是鱼尾街此时安静得可怕,没有船笛的呜鸣,没有来往的人声,没有吆喝与争执——直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划破满是鱼腥味的空气,然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斯卡波船长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你们呆在家里。”
阿祖卡走到教授身边,忽然眯起了眼睛。只见船长出去了没多久,然后又回来了。他关上门,脸色煞白一片,用一种瘆人的眼神怔怔地瞪着屋内众人,嘴唇哆嗦了几下。
“外面怎么了?”船长妻子不安地问。
“……是班尼的女人洛斯,”斯卡波船长低声说,他看了眼小玛莎,上前捂住了女孩的耳朵:“她抱着孩子,用火点燃了自己,就在街头。”
班尼就是几天前被治安官带走的搬运工,家里只有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儿子。
“我看见他们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焦黑一片,浑身都是烧焦鲸脂的臭味——我想他们死了。”
“哦我的海神——”船长的妻子猛得捂住了嘴,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被火烧死对于海神的信徒来说,是最可怕的死法。海神欧德莱斯憎恶火神法尔,极端虔诚的信徒在不得不开火前甚至会先进行祷告。很多辖区会将抓到的海盗处以火刑,因为传说被火烧死的海神信徒,其灵魂会被困于海底的岩浆中,永远无法得到安眠。
一个海神的信徒选择自.焚只有一个原因——她要诅咒某个人,以灵魂永恒焚烧为代价。
人群涌上了鱼尾街。他们如蚁群般沉默地挤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那两具紧紧相拥、一大一小的焦尸。除了惨叫,这对母子没有给世界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对方在诅咒谁。
“——和他们拼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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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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