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温柔

一个身着破旧灰袍的身影从巷子深处走出。

来者又高又瘦,全身上下仅露出苍白的下巴,像个从迷雾中浮现的幽灵。

西塔握紧了战斧的手柄。对方看起来是个弱鸡,大概可以一拳打死仨,就像那些只会尖叫不会逃跑的平民与奴隶一样。很何况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正潜伏在附近,随时都可以一拥而上——但是不知为何,莫名的恐惧感从他的灵魂深处渗了出来,仿佛在阴雨天不断渗水的石壁。

“下午好。”那人用非常纯正地道的当地口音说,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年龄。

“谁他妈的和你下午好,”佣兵团团长阴狠地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不安:“你这装模作样的狗屎。”

但是对方好像压根没听见那粗俗的辱骂。

“我想知道关于‘龙巢宝藏’的信息。”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你可比其他蠢货胆子大多了,居然敢直接来问老子。”西塔稍微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但是老子他妈的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我没有在问你,你可以不必说话。”那人冷淡地说,微微抬起头来,那条宽大的兜帽之后,西塔再一次觉察到仿佛能深入灵魂的探究感:“你昨晚潜入了海神殿附近海域,上岸后进入神殿,直到中午与其他人会和。夜晚是属于黑夜与死亡之神的,海神殿祭司不会接见外人,但你还是进去了。你本可以打晕那些祭司,不过你没有——你所求的不是钱财或人命。”

他在说什么?西塔惊悚地瞪着他,随后恼羞成怒地发现,随着对方一步步逼近,自己居然被这个高瘦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

“灰桥港的海神殿坐落在一片临海的巨型岩礁之上,海神的祭司求得神谕后,会将神谕刻在鲸鱼的肋骨上,再沉入神殿之下的海水。你下潜去看,可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你没有带刮去甲壳类动物的刮刀,所以也许是一块新的鲸鱼肋骨?你认为海神殿祭司应该在近期得到新的神谕,但是没有,你对此感到困惑而焦虑,以至于不惜私自闯入神殿,想要看看是不是祭司们还没来得及纂刻……”

“——闭嘴!”

西塔挥舞着战斧朝着那人砍去,但是对方的语速实在太快了,他依旧未能阻止那些令人悚然的字句。

“你曾经意外瞧见了海神神谕,也许是因为一场大潮。和龙巢宝藏有关?不,所谓‘龙巢宝藏’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你希望借此为自己的行为编造动机,并将众人的目光引向远海。”

战斧呼啸着袭向脖颈,灰袍人没有闪躲,但是西塔惊愕地发现斧尖只能堪堪抵在距离对方身体三指的位置,再也压不下分毫,他只得被迫听着那人轻描淡写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你所瞧见的神谕,是灰桥港会出现一种具有时效性的‘宝藏’,只是神谕过于模糊,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黑鲸佣兵团团长脸色惨白,如同死尸,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渗了出来。

这人绝对是一名术士,他想,也许还是早已陨落的命运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信徒。佣兵团团长想要召集他的团员一起对付这人——但是他只听见对方厌倦地点评了一句“无趣而拙劣”,然后这个壮硕的男人忽得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赫赫喘着气,跪倒在灰袍人面前。

沉重的战斧从他手中脱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柄战斧就像是被无形的存在托住了,另一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身后飘着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如那柄战斧般近地悬浮着,已经不知死活。

“教授,他对您还有用么?”

西塔于窒息的痛苦中听见来者语气轻松地询问灰袍人,就像在问厨余垃圾要怎样处理。

“没有了。”教授冷淡地说:“谨慎起见你可以再审问他一次,虽然我不觉得他还知道更多有用的东西——随便你怎么做,不必在意我。”

结果还是被温和地赶出来了。

诺瓦站在巷口,仰起头来,盯着从狭窄的天空掠过的淡灰色鸟群。

巷子深处很安静,安静到瘆人,听不见骨肉碎裂或哀嚎惨叫的响动——也是,神眷者不喜欢血腥味,好处就是对方应该不会搞得血呼啦差,导致犯罪现场等会儿难以清理。

诺瓦发现自己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另一个世界的他虽说同样对他人、甚至对自己的生死持冷漠态度,但也不至于直接询问同伴是否要对一个人进行刑讯逼供——尽管对方手上大概率有人命且试图杀了他——还心如止水地思考等会儿该怎样帮人善后。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被外界赋予的枷锁驱赶着向前走的庸人罢了。

诺瓦·布洛迪甚至想不太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名字。他的故乡离他越来越远,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是一种幻觉……唯一的好处是他还能思考,不断地思考,他不再被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涤纶片基上的黑蓝成像里,他的大脑是自由而健康的,而不是一点点失去感知能力,被捆在病床上,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舌尖再次舔到了手套,黑发青年皱了下眉,将不自觉抵在唇边的手指移开。

身后传来了另一人的响动,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诺瓦仔细嗅闻了一下空气——港口城市的海腥味、暗巷常有的屎尿与尸体的臭味、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神眷者本身那冰凉干净的气息。

他没有询问那群佣兵的下场,反倒是另一人主动同他解释:“那些人杀死过无辜者,我已经处理掉了。”

在神眷者的“手段”下,佣兵们恨不得将小时候抢过同伴的糖这种事都掏出来。

“为什么与我解释这些。”教授平淡地问,他自认还不至于天真到要求将那些渣滓交由法律审判。

阿祖卡歪头看着他——也许是因为他的教授对待他人时,有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平等与尊重?

在神明统领的世界,人命是不值钱的。末世纪神战时代,将数以千百计算的人命献祭给各大神明以求得庇佑是常态,祭司等同屠夫,平民形如牲畜。哪怕是相对平和的现在,下等人的命对于贵族和教廷来说,依旧还不如一套瓷器或一本教典珍贵。

就算是阿祖卡本人,也只会在乎那些与自己相关的人。前世的他或同伴知晓鱼尾街人遭遇的一切时,最多会帮忙杀死萨曼伯爵和治安总署署长,这已经算是吟游诗人口中嫉恶如仇执行正义的英雄游侠——谁会像教授这般彻头彻尾从一群穷苦渔民的角度出发,将他们的名誉、性命与未来都放上心中的天平,与自己的性命进行权衡考量?

不是情绪化的怜悯,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天真,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去做,理所当然地将那些无人在乎的平民当成与他一样的人。

这是另一个世界留给他的印记么?阿祖卡想,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令人颤抖起来的东西,他好像有些理解教授对于故土的执念了,神眷者甚至也想亲自去看一看,那个能够孕育出如此强大而明亮的灵魂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有些人会对干净美好的事物产生卑劣的摧毁欲,但救世主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点也不想让那熠熠生辉的灵魂在他的手中变得暗淡,发生折损——毕竟他曾见证过一次,并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您是一个温柔的人。”最终阿祖卡如此半开玩笑般地说:“我不想让我的盟友认为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杀人魔头。”

他的教授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对“温柔”的评价发表些意见。

“……你当然不是。”

最终他还是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辉光教廷和海神殿都在寻找什么东西,先去一趟海神殿吧。”

……

来自王城的辉光教廷来访人员安置点在光明教堂。本地主流信仰不是光明神,导致当地唯一一座光明教堂破破烂烂的,哪怕紧急修缮后也依旧看起来“过于艰苦”。

其他教士对此多有微词,奈何枢机主教阁下拒绝了萨曼伯爵的其他提议,于是他们不得不委屈自己,连带着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随侍的学生,都一同住在教堂里泛着霉味、拥挤狭窄的旧修道院。

波西·布洛迪回来时神情恍惚,直愣愣地往自己房间走,一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没反应,关了门就往床上扑。

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

黑发少年猛地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他的那位堂兄几乎没怎么叫过他的名字,他能得到的只有冷淡礼貌的颔首或者毫无感情的一瞥。

起初他本以为对方是讨厌自己,这逻辑上也说得通,出于难过、置气和隐隐的心虚,他甚至故意避免与堂兄见面。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波西发现他的这位堂兄好像对谁都一副死人脸,不管对方身份地位如何。

他的父亲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年轻人愚蠢可笑的傲慢清高,但那时的波西却是暗自高兴起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份欣喜究竟是因为堂兄的威胁性再度降低,还是因为他的堂兄其实并不讨厌自己。

波西将枕头抱得变了形。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的堂兄并不是不会微笑,不会和气说话——只是对象不是他罢了。

走廊上响起惊天动地的跑动声,波西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当来者举着一份报纸大大咧咧地撞开房门时,瞧见的是一位优雅自持的黑发贵族少年。

“巴特曼先生,您的礼貌呢?”波西·布洛迪抬起尖尖的下巴,拖长了音调冷冷地问道。

特朗·巴特曼,他的老对头,万年老二,一向不忿于布洛迪家族旁系子嗣成为二年级首席。

“别装模作样的,小布洛迪先生,现在老师又不在这里。”巴特曼挥舞着灰桥港突发新闻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且不怀好意的光芒:“真是条炸裂的大新闻啊——关于你堂兄的,你一定想知道。”

涤纶片基:x光片常用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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