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者从海里救回来了四个人。
阿萨奇山谷太小了,纳塔林人甚至能脱口而出同伴的脸上有几道疤,邻居家里的鸡生了几枚蛋——结果就是所有人见面说不了几句都会把话题扯到外来者身上,就连谷里常年到处捣乱的幼龙都学会了不要对黑发的陌生人呲牙。
说来也奇怪,所有龙崽子初见那个年轻人时,都会炸着翅膀,对他饱含困惑与敌意,仿佛见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生物。
对方安静而古怪,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而是一只在夜晚森林中飘荡的死火虫,或是一朵在海中游弋的溺光水母。不少人被他惊吓过,这家伙简直神出鬼没——外来者怪异的行为也许该引起纳塔林人的警惕,奈何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过于古怪,有人声称黑发的年轻人曾试图向他讨要自家祖母晾在屋前的毛线袜,甚至只要了一只。
不过很快就没人在乎这些了,猎队带回来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龙的繁殖期提前开始了。
繁殖期的龙会变得更加暴躁易怒,极富攻击性。公龙互相厮杀,以求博得配偶青睐,经常会破坏纳塔林人的围猎;准备产卵的母龙则更加危险,它们会变得更加神经质,多疑而凶悍,每年都有冒失的家伙因此丧命——哪怕是谷里与人和平共处的龙,在繁殖期也会大批量地离开,去往无人打扰的地方繁育后代。
龙是纳塔林人的伙伴,它们迅疾、敏锐且凶猛,甚至还有极少数纳塔林人能够爬上龙背,获取来自天空的视野。
失去了龙的帮助,狩猎所获会急剧减少,来自森林、海洋、天空乃至雪山深处的野兽、龙或其他东西会更加高频地进犯人类领地。
原本纳塔林人对此早有准备,奈何这一次繁殖期开始得过于突然:气温不够温暖,海潮还未褪去,西风也不够猛烈,连上一批幼龙都还没长得足够大——但是某天清晨,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龙在山谷的天空如漩涡般盘旋,随即在悠长、此起彼伏的啸叫声中告别了纳塔林人,毫不迟疑地飞离了阿萨奇山谷。
好在风行者并未离开。
风行者艾泽拉是一只非常年轻的巨龙,纳塔林人所居住的山谷被这只坏脾气的巨龙视作巢穴,它的存在威慑着无数来自山谷之外的威胁——但它总要去觅食,要休憩,要穿梭在雷爆与风雪间,将羽毛梳洗得更加坚韧明亮。
于是谷内的气氛越发紧绷起来,人人都很忙,谷中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入口新生峡谷被层层封锁戒严,牲畜被关在屋内,食物被迅速的煮熟、风干,做成容易保存的模样。纳塔林人沉默地收集木材与石块,擦拭武器,调试投石机,就连外来者也很快觉察到这种紧张。
诺瓦是在这时找到神眷者的。
被叫住的神眷者先是同其他人嘱咐了几句,等族人离开了,才站在屋顶上淡淡看了来人一眼。
神眷者没有穿那件繁复的披风,只是罩了一条外袍,里衣的袖口在手肘处束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诺瓦瞧见他的时候,对方正在帮忙抢修一栋被倒塌树木砸垮的土屋。风是他指尖的延伸,土块、石砾与断裂的枝干在他周边跳舞般起伏着,随着主人的心意跃动飞窜——总之与那张脸画风不符得一塌糊涂。
昨夜有一大群飞贼龙来访,那群强盗试图攻击纳塔林人豢养的牲畜,结果先被投石机与弩箭杀死了小半,又被闻讯赶来的风行者追杀得四处逃窜。
眼下正是昨夜那场恶战的赠品之一。
“你们杀死龙,也驯养龙。”
诺瓦绕开了一只飞贼龙的尸体——那个倒霉的家伙上半身已经被砸成肉泥。
“龙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敌人。”对方正忙着指挥旋风将四处散落的草药卷起,于空中扑簌簌抖一抖灰尘,再自己跳进箩筐里——诺瓦突然想起童年看过的动画片里仙女教母就是这么做家务的——闻言,神眷者平静地回答道:“这取决于龙与纳塔林人的选择,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不,我的意思是勇于将敌人驯养成同伴,确实像是‘追风人’的做法。”黑发青年仰头望着另一人,却再次被阳光的折射晃了眼,他不由眯起眼睛:“对龙的驯养是在十年前开始的,而你们在阿萨奇谷居住了将近三百年——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决定改变与龙之间的关系?”
这下神眷者终于正眼瞧他了。
对方轻飘飘地从屋顶跳了下来,他的影子彻底笼罩了诺瓦。教授皱起眉来,后退一步,与人拉开了距离。
“……我有些惊讶。”神眷者的语气轻且柔和:“您是真得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杀了你?”
“你当然不会。”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困惑的眼神。
阿祖卡发现这家伙对他的态度不再尊敬——大概是自己表示无需行礼之后?
黑发青年理所当然地说:“我可是一名贵族。”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看着他,他那尚且年轻的宿敌似乎说了一句天真到令人落泪的蠢话?
教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地慢慢皱起眉来:“等等,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见鬼,我没有想到会有信息差。”他忽得懊恼起来,皱着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不得不冲人解释道:“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考虑到以你现在的知识储备还不够了解贵族。”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阴阳怪气,但是阿祖卡盯着黑发青年那双平静无波的灰眼珠确认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有些习惯对方那过于……呃,直白粗暴的交谈方式了。
“由三名圣者术士共同施加的九级血缘法术,魂灵护颂,所有被银鸢尾帝国承认的皇族、贵族及其血脉死亡时,会自动将死亡时间、地点、遗言等信息呈至家族与王庭议会。”
诺瓦面无表情且快速地强调道:“换句话来说,如果我死在这里,纳塔林人的位置会被暴露,身为被帝国通缉至今的叛军残党,这不是你们希望看见的事。”
他依旧保持着那种冷淡平乏的语气,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戳人死穴威胁人的自觉。
“‘十七日疯王’,科伦丁王。”
黑发的年轻人平静地吐出这个名字,随后看见另一人微微挑起的眉头。
“——科伦丁王,民间反叛组织‘追风人’的首领兼宗教领袖,推翻了卡西乌斯一世的统治,执政十七日后被复辟党夺权,于癫狂中斩杀将军与爱人,带领剩余还愿追随他的族人与拥趸逃亡,从此不知所踪。”
“……请继续。”神眷者的声音越发轻柔,脸上神情难辨,唯有眼中的蓝色变得格外深沉幽暗。
黑发青年倒是毫不客气:“这段历史被王庭隐藏得很好,明面上只宣称对方是旧王堂叔尤西·阿瑞斯·马基安的血脉,因疯病暴毙在王位上。奈何这个说法太过于拙劣勉强,再加上海浪不会凝固不动,所以我拼凑出了你们的来历。”
话题跳跃得实在有些快,另一人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在遭遇海难的时候,我们遇见的一道巨型海浪是凝固不动的,因为缺少参照物,我原以为是肾上腺素作用下产生的错觉,但是依据此地的地理位置所在、气候环境、植被分布、风速风向等信息推论,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海面方向有一座巨型山脉阻挡了西风的侵袭。”
教授加快了语速:“是什么可以让海浪维持在高耸、流动却不会倒塌的状态?九级乃至以上的风系或水系法术。为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和来自克拉特克岛、只能低空近海飞行的飞贼龙可以穿过阻隔来到阿萨奇谷?因为魔法的的威能减退了。如果施术者本人还活着或者没死多久,这种级别的法术不会衰弱到如此地步……”
“排除一切可能性,剩下的就是正确选项——我就跳过其他大段无趣的推理了。”诺瓦有些不耐地吐了口气,他实在厌倦了与人解释自己的思考过程,啰里啰嗦说一大堆还要对上众人迷茫、不耐甚至惊恐愤怒的眼神:“是逃亡至此的科伦丁王构建了这道巨型浪墙,以抵挡王庭军的追击——众所周知,科伦丁王是一名圣者风系术士。”
神眷者慢慢拍了拍手,被人揭穿了纳塔林人最致命的秘密,他却依旧毫无惊怒之色。
“真是……令人惊叹的推理,大胆而缜密,几乎完全正确。”他甚至毫无保留地赞美道,那双蓝眼睛带着笑意时,总显得格外专注而真诚,令人感到得自己是被无比重视着的:“我想我见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迹。”
诺瓦愣了一会儿,抿起嘴角,朝对方优雅地微微颔首。他矜持地解释道:“不,我只是在赌,还有一点我始终无法解释。”
教授先生用那双剔透的烟灰色眼睛注视着另一人:“你会说通用语——你的族群被困在谷里,与世隔绝了将近三百年,你为什么会说通用语?”
“因为我是神眷者。”阿祖卡温和地说,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讽刺——但是另一人显然觉察不到这些细微的东西,他还在皱着眉纠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神眷者可以不学习就能说其它语言?为什么?就像是某种直接把知识灌输进大脑里的法术?”
谁家神赐予神恩的方式是语言速通班的。
“……”
阿祖卡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就在黑发青年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越发深重时,他叹了口气:“……不,这句话意味着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只要摆出神眷者的名号,故弄玄虚几句,绝大多数人都会把一切归根于神的旨意。出于敬畏与思维惯性,至少在今天之前,从未有人对他抓着不放。
教授先生恍然大悟:“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刚才说的‘几乎完全正确’又是什么意思?也属于你不想谈论的范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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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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