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归虚

梁惜因本就站在门口,此刻又无言地退回了回廊上。她这才看到,不止是面前的这一间雅间,整座乐楼都燃起了大火。

火舌漫卷,黑烟弥漫,如自地狱而来的恶鬼般奔腾着,跳跃着,撕扯着楼内众人的血肉,鲜血淋漓。西朔人明白他们中计了,叫骂声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怎奈门窗全部被封死,无处可逃。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厨房,里面却连一滴能灭火的水都没有。

尚活着的西朔人一窝蜂地拥到了乐楼大门口。李娘子站在门前,神采奕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身后的木门燃着熊熊火焰,火苗自她的衣摆向上疯长着,她却依然奇迹般的屹立着。

“想逃?晚了!”

为首的西朔将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毫无来由地想到了大盛传说中那浴火的凤凰。他一言不发地坐回大堂中,手下的士兵见了,焦急万分的用西朔话问他:“将军,这下怎么办?!”

西朔将军瞪他一眼,将手中的刀狠狠摔在桌案上:“还能怎么办!等死!”

“败于此等妇人之手,倒也不算太亏。”

梁惜因忽觉后肩处传来一阵刺痛,她轻嘶一声,回头见是大火蔓延了过来。她当即侧身闪避,西朔人的刀剑伤不了她,而这火却可以,想来是这火里含着幻境中女子最深的怨气。

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光护体符,嘴中默念了一遍咒语,以此在火中穿行。然而没过多久,金光就破了,热浪重新袭面而来。

梁惜因心中暗惊,这符是专门用来抵御凡间的水火和刀剑的,她料想这火与凡火不同,符的威力会减弱一些,却没想到会减这么多。

她又试着运转了下周身灵力,不出所料的被幻阵压制了。情况更棘手了,梁惜因一面小心避让着大火与坍塌的房梁,一面又掏出一张符,继续在楼中奔走。

铺天盖地的大火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公允。不论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将军,抑或是软语温腔的水乡歌女,都逃不开化作灰烬的命运。

呻吟声和痛呼声不断向耳中涌来,梁惜因亲眼见到许多前些时日还娇笑着互相打趣的姑娘此刻只能在火中苦苦挣扎,“救我...”

没人能救得了她们。一幅幅秀美的容颜,一具具玲珑的身躯,皆化作了焦黑的枯骨。

流水落花春去也。

玉柔和月罗倒在地上,蜷缩着紧紧抱在一起。“姐姐...好疼,我好怕。”月罗眼角凝出泪珠,还没滑落下来就被热气蒸发了。

火光灼人,一寸寸吞噬着她的肌肤。好疼啊...真的好疼,锥心刺骨的疼。前几日的生辰宴,美好得就如一场幻梦。她那时曾真挚地许下愿望——

我希望,乐楼的生意能越做越好。楼中的姐妹们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无病无忧。

但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在这无情的烈火下化为了飘渺无依而又转瞬即逝的飞灰。

玉柔躺在火中,轻抚着月罗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嗓音嘶哑:“不怕...一会就过去了,很快就...再也不会疼了。”

月罗揪着她的衣襟,一字一顿道:“姐姐,等下辈子,我要做你的亲妹妹。”

玉柔已快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以最后的力气郑重应声:“好,姐姐等着你。”

周围只余烈烈火光,无声记录着两人间的诺言。

额上汗珠不停渗出又被蒸发,梁惜因无暇去管,一定有哪里被她忽略了,再想想、再想想...

“师妹!”梁惜因险些迎面撞上一人,她定睛一看,正是燕明昭。

梁惜因急切地问她:“师姐,可找到了关于阵眼的线索?”

燕明昭摇头,衣袖都被烧焦了一块:“火太大了,实在找不到的话我们就先出去。虽解不了阵,但总比被困在这要好。”

又是一块房梁坍塌下来,梁惜因咬牙,对她说:“师姐,你先去找师兄和阿霄他们,我再找找线索。”

“诶,师妹...”燕明昭没拦住她,眼见她又奔进大火中,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小心啊!”

胸腔不断起伏着,梁惜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燕明昭说得没错,大火漫卷,此时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先从阵中脱身,等再做分析后重做新入阵。

可她不愿意再让这一切重来一遍了,幻阵是假的没错,但那些血与泪、痛与怨难道也是假的吗?方才的所见所闻,就如一把尖刀,搅得梁惜因几要喘不上气来。

这些姑娘死于大火焚身,死后依旧不得安宁,一次次地经历重复与轮回,又一次次地面对屠刀和火舌。可是,她们分明什么也没做错...

耳畔隐隐传来谢淳几人呼喊她的声音,梁惜因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又一次经过此前办宴席的雅间,梁惜因向房中望去,透过层层大火看到了窗沿上的玉色蜡烛。

不对。梁惜因瞳孔骤然放大,她分明记着这蜡烛已被识弦扔下去了。心念一动,她当即捏了一道基础的风诀,一缕疾风自她指间而出,飞速驶向那蜡烛,而蜡烛上的火苗却连一丝颤动也无。

...找到了。幻阵中的阵眼不论多么隐蔽难寻,都会有其不同寻常之处,这蜡烛便是如此。虽不是百分百的确定,但已没有时间让她犹豫了。

梁惜因把剩下的几张金光护体符全用了,估摸着应是能撑一段时间,随后心一横,冲进了火中。指尖灵气流转,尽数飞向了那垂泪的白烛:“日月照浮云,去伪迎真来。破!”

蜡烛在一霎那扭曲起来,就像是水面上的波纹,整个空间都随之泛起了层层涟漪。身后的火焰不甘地翻滚着,更加凶猛地扑上前,想要将她彻底吞没,却又被一股更为强劲的怨气不由分说地阻挡于几步之外。

阵中的一切都变得静默起来,镜花水月一般,遥远,而又触之即碎。所有的哀与乐、愁与欢都回到了最本真的模样。

再也不闻那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梁惜因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上。脚底不远处有一块木匾,她辨认了许久才看清楚上面的字——相思乐楼。

“师妹,当心!”燕明昭大喊。

幻阵已破,无处消散的怨气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汹涌着向众人袭来。梁惜因迅速捏诀抵挡,又听谢淳喊道:“布阵!”

用不着他细说,几人默契地分立在不同方位,用灵力绘制起渡灵阵来。谢淳见重霄也立于一角,绘阵的动作极为娴熟,眸中不禁闪过一瞬的讶异,旋即又恢复如常。

白色的阵纹自五个不同方位向整片废墟延伸着,相接而成了一个完整的渡灵阵。“前尘尽散,恩怨成空。生死皆寂,镇魂渡灵!”

谢淳话音落下的一瞬,阵中白光大盛,自下而上地穿透了这二十多年来都不曾消散的怨气。黑雾在白光中尖啸着散尽,光芒暗淡下来后,梁惜因看见了数十个漂浮着的、半透明的身影,周身萦绕着柔和的微光。都是梁惜因在楼中见过的姑娘。

她们并无幻阵中的记忆,面色平静又疑惑地看向几人。月罗牵着玉柔的手,在看到梁惜因时,面上闪过几分惊疑:“这位姐姐,你长得好像倚嫣姐姐啊。”

梁惜因呼吸一滞:“倚嫣...是我娘亲。”

众姑娘听后又是意外又是了然,“想不到倚嫣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吗。”

“这孩子的样貌还真不负倚嫣姐当年在陵州的盛名。”

李娘子笑容和善:“你娘亲过得可好?亏得她是在城破前随你爹走的,不然就她那娇气的性子,肯定受不得这苦。”

姑娘们闻言又说开了:“倚嫣姐姐之前可是我们楼中最好的乐娘,名动陵州。不仅能一人住一间房,就连琵琶也是用紫檀木制的呢。”

“那琵琶还是倚嫣姐姐自己赚银两买的,后面却没带走,说是要留给楼中的姐妹用。”

“结果大家都舍不得用,只有李娘子日日去房内擦拭它。”

往事如烟云,但这些姑娘们说起来就如发生在昨日,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楚。她们说完后又笑眼看向梁惜因,梁惜因平复着心中情绪,不让她们看出异样来。

“娘亲她...现在过得可好了,锦衣玉食,和我爹也特别恩爱。”很难说是不是巧合,幻阵给她安排的身份,竟是就参照于原身的生母。

李娘子宽心了,喃喃道:“那最好不过了,最好不过了。”

谢淳补充说:“且世间无战乱久矣,如今大盛一统两国。”他向前拱手一礼,“我代陵州百姓谢过诸位,若非诸位,收复陵州一战中,定会有更多无辜伤亡。”

其余四人也几乎在同时向她们弯腰施礼。

众姑娘半遮着面,很是不习惯被人这般感谢,难为情道:“公子言重了。”

李娘子环视了遍身侧的姑娘们,释然道:“既如此,我们也该走了。”

一直静默着的识弦这时对梁惜因说:“姑娘,能否托你帮我带一句话...算了,不必了。”

梁惜因知道她想说什么,“姑娘放心,有情人自会重逢。”

识弦微讶,但看向梁惜因清润的双眸,又觉没有多问的必要,她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好,承姑娘吉言了。”

一旁的重霄也听到了梁惜因的话,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们的身影愈来愈淡,她们心中对这凡尘尚余无限眷念,彼此之间还有无数句话想要诉说,但最终她们只是对着几人福了福身,“多谢。”

这一声谢,似轻似重,很快就同她们的身影一样,消散在了微风中。

流水落花春去也。——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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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归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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