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葵葵终究是助了她。
骆美宁数次揣测过雾中情景,虽有许多遐想,却都不及此刻一眼所览之象。
薄雾方褪,朦胧仍在,天光泛白,篝火铺开;
血腥四溢、焦臭难闻。
大虫盘踞于丑寅方大石之上,面目狰狞:被斩断的虎尾已止了血,被火燎过的皮毛便是焦臭之源——这老虎不仅对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足够残酷果决,为了凝住血流,竟直接将断尾于篝火上灼烧。
白雾中的伊三水大抵目不能视,发髻蓬散、衣着凌乱。
一身道袍上沾尽血污,不知血是‘她’的还是那虎的;广袖被撕裂一截,些许碎布料挂于大虫利齿之间,好在手中短匕常护身旁,仍熠熠有光。
骆美宁不知此前雾中景况,见伊三水虽狼狈却仍四肢齐全,不由卸下心头许多重负。
又感慨这位果真非凡,不知到底有何底细,竟能在不能视物之时与虎斗,仍旧不落下风。
大虫于鬼雾中占尽优势时尚不能将人拿下,如今即使高高立于岩上龇牙咧嘴也难吓到哪个。
夜尽天明,日出东升,阳光普照山间。
只在少顷;青松之下,吓晕休克的君莫言发出几声臆语,遂缓缓睁了眼,发觉自己小命仍在。
骆美宁趁机拾起弓箭,蓄力将弓弦拉满,只欲助战,逼退这只与他们鏖战整夜的年老山虎。
须臾之际,风吹叶落。
丑寅处怪石上大虎转头朝更高处一跃,前扑方向非退往林中、亦非迎向伊三水,而是向着青松之处,伥鬼葵葵的方位而去。
那伥鬼葵葵不知是不想躲,还是被虎所拘不能躲,她将手帕护在胸口,目光如炬,瞧着那只精瘦的老虎。
骆美宁早早收了能显现鬼身的鬼神鉴,如今葵葵于半空悬浮,唯她一双阴阳眼可辨之;在伊三水与君莫言眼中,便是山虎又调转目标,将獠牙伸向骆美宁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本欲对伥鬼葵葵道些什么话儿,却不及飞跃而来的虎身。
来不及多虑,骆美宁阖上一只眼,伸出食指直指大虫右眼靠上一段瞄准,在短短几步之间松弦放弓。
箭矢破空急射而出,似残夜中最后一颗流星,尖锐之处扎入大虫眼球。
登时,哀嚎与鲜血齐出。
如她所料,老虎被箭激怒,片刻迟疑之时,树上‘仙鬼’挥手卷起一阵清风,推开愣在原地的伥鬼葵葵。
骆美宁本就在伥鬼葵葵身后,这虎见一击不成,大抵是存了鱼死网破之念,未有分毫退却之意——一副盛怒模样,它探出摩得异常锋利的前爪,往骆美宁面上便是一挠。
或许是伊三水与这大虫在雾中的周旋令骆美宁涨了些胆量,又或许是被青松所隔无路可退。
她亦没有半分躲藏之势,只朝着不远处碎石地面上尚且迷糊的君莫言高喝一声‘走’,便又搭弓上箭,瞄准了大虫的另一只眼。
君莫言虽头脑混沌,但昨夜二狗遭勾魂夺命之惧仍弥散心间不退,如今被骆美宁这般一吼,清醒不少;见大虎往此处扑来,连滚带爬往青松后方躲去。
转眼,骆美宁便射出一箭。
这箭合该是越近越准,但就是这咫尺之间,准心却朝高处上飘些许——木尖阴差阳错,没入大虫眉头。
不过些许额间血淌下,惹得大虫闭眼,倒也是殊途同归了。
此番,形势似乎彻底逆转。
一时间,骆美宁见它双目皆掩,不由信心暴涨,竟胆敢伸手握住已没入大虫额头箭尾,妄图把箭抽出,改将尖端刺入它胸口。
可当箭自大虫眉内抽出之际,伤口无物堵塞,虎血顿时飞溅开来,淋了她满面。
骆美宁只觉眼前一花,还来不及擦拭面上血渍,小臂便被虎爪挠出一道伤口——那利爪轻易划破道袍与内衬,迟来的疼痛令她鼻头惊出层冷汗。
咫尺之间,性命堪忧。
只是,伊三水擒住大虫的动作比她的悔意来得更快些,及时往那正大张的腥臭口中被塞入一截烧得通红的柴薪。
那虎禁不住炽热,颤抖的刹那,骆美宁从它扬起的前臂间仓皇窜出,踉跄之下顺着碎石地面打了个滚,才算是脱离了危险。
将将清醒的君莫言自青松树后匆促赶往骆美宁身侧,欲搀她一把。
合该是番好意,可她却利落挥开她遥遥递来的手,紧攥未曾松开的木弓,甚至有回往虎身前的架势。
骆美宁朝他厉声喝道,“躲好!”
这时,她无暇顾及君莫言反应,一双眼与满腔心思却全在拖住老虎的伊三水处:只见‘她’以双臂锢住大虫后肢,拦住它往自己这处继续前扑。
约莫是骆美宁方才两箭彻底激怒了这只年迈且精瘦的山虎,它梗着脖颈朝青松树干上蛮力撞去,蛮力使那支嵌入它眼内的木箭生生折断。
这虎占山为王,拘束伥鬼于身侧,即使年迈,也从来只有它折磨众生之情形,何时受过如此折辱?
已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撞掉眼中箭矢后,它左右挣扎着甩头——倒不是为挣脱桎梏,而是想给伊三水一记尖牙重击,好在伊三水动作灵活、身肢轻盈,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但伊三水方才已与那大虫在雾中缠斗多时,人-兽有别,似有力竭之状,新旧兽血树身前的碎石地面愈发凌乱不堪。
那把在雾中不曾离‘她’身的短匕不知何时被落在一旁,骆美宁瞧得揪心,慌张拾起匕首就要朝大虫扎去。
“勿近!”
伊三水如方才骆美宁知会君莫言一般高喝一声,他硬是拖拽着老虎在青松树边绕了半个圈子,又朝着树南面一处陡峭的斜坡走出几步。
骆美宁被伊三水侧目之时的眼神瞧得一抖:那双美目凌厉狠绝,比任何时候都凶恶些。她手握短匕愣在原地,半晌才又瞧向松树下那只竹制背篓。
伊三水与瞎眼挣扎的大虫相持至今,那背篓中从祖师观里带出的诸多‘法宝’竟都完好无损,便是血滴都不曾溅上多少。
圆日越过天边,静悄悄遥遥挂上,亮澄澄、红彤彤的光亮几乎要跨过山头,下一刻便能将整座青山照亮。
约莫僵持了半炷香,大虫与伊三水从青松树边步步来到石崖陡坡畔。
那大虫强撑着睁圆那只染了血的眼睛,但从眉头淌下的鲜血无异于夜间布于山头的白雾,它在打斗扑闪间已然失了东南西北,只能勉强听声辨位。
攥着木弓与短匕的骆美宁被小臂伤口的刺痛唤回神志,她抓起地面上的碎石便朝大虫身畔砸去,一时间四处皆有声响,脚步微不可闻,它更如屋头苍蝇般在山头乱撞开来。
再这么斗下去,它怕是会一身精血流尽,迟早走向陌路。
正当骆美宁这么琢磨,就见那大虫支起身子往远离伊三水处迈出两步:它扬起斑斓的头颅,面朝天际,似乎想着再高喊出两声,前肢却力竭沉下,蹒跚着左右晃荡数下,终是倒地不起。
林间传来清晨时分的第一声鸟叫,宛转悠扬。
被‘仙鬼’制住的伥鬼葵葵脱离他手,往老虎身畔飘荡些许,似有零星白雾四散,状若泪珠垂坠。
骆美宁放下木弓,拿了短匕便朝伊三水处靠去,“三水姐姐,你可还好?”
她臂上袍袖已被伤口溢出的鲜血浸湿,靠近间,两人四目相对,伊三水眸光于漫过山头的晨曦下逐渐柔和。
此刻细细打量,伊三水身上并无多少伤处,道袍上沾染的皆是大虫之血。
骆美宁叹出口气,“幸亏姐姐无甚大事,若是伤到哪里,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话未尽,她攥着短匕未曾伤过的手便被伊三水握住。
那手略烫,骆美宁几欲落泪,遂被他微微用力带入怀中。
她的鼻头重重磕在伊三水的胸膛上,还想说些什么,须臾之间,他反手夺了她手中匕首,冷声喝道:“还未完。”
骆美宁不曾站稳,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倒在地,眼前之事瞬息万变:那只将将‘死亡’的大虫不知何时重新爬起,悄然了靠近她的身后,故技重施地露出了它那渗人的獠牙。
只是,伊三水似乎早有预料,他毫不留情地将短匕深深扎入大虫脖颈之处——可与此同时,‘她’那只因推倒骆美宁而探出的手也被它以獠牙衔住。
大虫与伊三水撞成一团,也连带一齐摔倒在地,挣扎间,一人一虎顺着陡峭的山壁往低处飞滚而去。
无人能拦,无物可拦。
‘仙鬼’飘飘然凑到摔倒在地的骆美宁身畔,咋舌不断:“啧啧,也不知你这命是好还是坏...此番,若不是他,你这女娃性命难保。”
君莫言卧在一旁,大张着嘴,自方才惊醒之时,那口便不曾阖上,喝了半晌山风。
他将惊吓恐惧通通吞入腹中,直勾勾地眺望山壁处遭遇树木才停下的伊三水与大虫。
骆美宁踉跄着从碎石地爬起,顺沿山路,什么也不顾地奔驰起来。
及近处,透过湿润的眼眶,勉强瞧见那个直愣愣撞向树干的身子属大虫而非伊三水。
只是,大虫与‘她’就那般叠着,莫有一位有所动作。
骆美宁心慌得不行,她是惜命,却万不愿欠人性命。
“三水姐姐?”
“三水姐姐!”
呼喊着‘她’的名字,终究是来到陡坡树前。
伊三水身前大虫一动不动,匕首正中它颈脖大穴,魂魄之身隐隐有脱壳腾空之状。
合该是死透了。
“...三水姐姐。”
骆美宁咬着牙根下蹲试探——还有吐息——她伸手推着伊三水的肩,未得回应之际又想着直接将人拥着托起。
只是,这人远比她想的要强悍坚韧。
双目未睁,先动的是那只握着短匕的手,探过大虫脉搏后才将匕首抽出,伊三水遂旋身站起,他甩净匕面血渍将其收回鞘中别在腰间。
“这才了结。”
他以拇指拭掉唇边血,面色寻常,轻声道。
骆美宁紧蹙着眉瞧了‘她’半晌,忽而贴近、拥住‘她’的腰身,埋首在道袍中,终是落下泪来:“对不起,若我方才不去靠近你...”
伊三水喉头微动,他本欲推开啼哭不止的骆美宁,半晌,又垂下抬起的手臂,任由她搂着。
“天正晓,你我何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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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郎,是你吗?”
葵葵缓缓收起耳边作喇叭状的手,抖抖树梢上飘摇的虎皮,掸落细灰后,将其展开、妥帖穿在身上。
到底不是自己的身子,断了尾、又伤了只眼,动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她俯卧在地,甩了甩毛茸茸的脑袋,以一只眼探清前路后,衔起早早搁置身畔的野猪,迈过山石、穿过草丛,卧在竹林之中。
老妪点着灯笼站在桥头,她口中的康郎并未归来,桥前空无一人。
日未落尽,灯笼中的火光尚不敌余晖。
葵葵轻悄悄迈出步子,将猎来的野猪放到老妪不远处。
“康郎,是你吗?”
葵葵本就口不能言,她用那只独眼深深瞧了老妪半晌,便想回转。
“呃呃——呃呃!”
回了。
葵葵转头,果真见老叟在竹林前躬身站着。
他搁了鱼篓,将木担握在手中,口中发声急切,似乎在警告老妪快逃。
葵葵垂首,她顶着虎脑袋将野猪往老叟处拱了拱,便要往竹林处离去。
“别,康郎……是葵葵回来了,是葵葵吧?”老妪急切说着,颤巍巍往她这边迈开步子。
到底离了木桥便无手扶之处,老妪磕磕绊绊,踢到凸起的泥地便要摔倒。
葵葵三步作一步上前支住了她,又在老叟惊恐交加的目光中,不知从何处衔出张绣花帕子。
老妪瞧不见帕子,也瞧不见葵葵的模样,只是屈身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露出个笑,“果然回了,葵葵。”
灯笼中新换的火,夜风吹拂之下,扑簌簌得灭了。
终招来了久不归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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