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鬼上身(9)

被缚的岑姓官员眉尾一扬,似是从伊三水口风觉察出了些生还希望,动作神情均机敏许多,仓促自怀中摸出官印,忙寻笔墨铺开纸张,依言写下文书——首列是分明的‘始安郡,太守亲启’字样。

他运笔如飞,直言此次明面离都廉查,暗有要任在身,欲接洽朝中要员一位。

不料,所乘南下的游船乃妖道所设陷阱,船中妖女手段邪异,惯用魑魅魍魉害人,以至如今身陷囹圄;请求于始安江面拦船,且务必解救要员。

行文后半,甚至提及向南昭王求援之意,隐喻不多时后,朝中恐有大变。

诸多点一一阐明列出,岑姓官员抬眼从首至尾通读一遍,确无遗漏才搁置了指尖长笔,恐墨水未干透,他于纸上又垫了层,折好后同官印存封,托在手心,万分珍重。

“贵人,劳您相送。”

他分明听的是伊三水的吩咐,却朝向骆美宁奉上掌中物。

想必,在这位岑姓官员心里,船上道姑除她外绝无二人了。

骆美宁睨着那被稳置于掌心的密信,思及朝中恐有大变一事,眼瞳仿佛被蛰了般,忽而一阵忐忑:依她曾看过的书里,朝堂初次剧变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那位深受天子信赖,实则与方士沆瀣一气的宦官九千岁早有反意。

在寻到‘她’这双阴阳眼后,他不日便将炼成的‘长生不老丹’上奉天子,可本应寿与天齐的天子却于短短一旬内遇刺身亡,于遗诏中传位给自己不足周岁的幼子。

原著内的骆美宁,是条皇权变更的引子。

时逢九千岁权势滔天,官家又本年老昏聩,朝内官员与国中黎庶竟无人胆敢替遇刺天子鸣不平,继任幼子尚小,大权旁落,国之危矣......

这人命如同草芥的时代,黑尽心肝的宦官竟只剜去了‘她’的眼,予‘她’留了条活口,可这位早已郁郁寡欢的人儿却没了生的念头。

而那用眼珠炼成的不老丹也成了笑话,其真假亦已成江湖异闻,唯有受用过丹药的女主深知其中利害,欲寻出万仞山大乱期间失掉踪迹的她。

只是,女主与师兄骆荀最终寻到的,不过是一坯黄土罢了。

一朝命丧,竟是被‘她’视作情敌冤家的女人有助‘她’讨回公道之心,可怜可叹。

骆美宁自觉惜命得很,信中,岑姓官员笔下的‘不多时’几字似给她判下最后通牒——小命将休。

心中百转千回,复瞰那信,愈发觉得古怪:若三水姐姐能同她一起离船,那这官印与文书除联络郡太守以搭救君莫言外,再无其他用处。

山中遇虎时还想将人扔下,转眼怎又费尽心机替其求援?莫不是信了岑姓官员对君莫言尊贵身份的吹嘘?

她不喜用功利且龌龊的想法去揣摩伊三水,更何况两人不久前才同历生死......

可一旦与什么皇亲贵胄联系至一处,她的小命便堪忧了。

见骆美宁发怔,岑姓官员仍上奉着手中文书,却不由直瞟伊三水,“还望贵人宽恕岑某,务必以要事为重,若此番能逃出生天,来日定会负荆请罪。”

伊三水发出声嗤笑,大抵是未将面前这官员放在眼里,伸出两指将文书边角拾起转而递予她,“拿好了。”

怪了,伊三水她既然瞧不上,又何必费尽心思去救呢?

骆美宁抬首间,正逢道眸光垂落到己处,柔和温润,全无曾经清冷。

这一眼瞧得她喉头发紧,慌忙伸手接了密封文书,暗劝自己宽心些,莫总是杯弓蛇影。

于如今的她而言,骆荀不过是稍显亲密的同门,无人知晓她异于常人之处,只要阴阳眼之秘隐而不宣,真正问鼎天下的人是谁压根与她无半点关系...什么劳什子九千岁,想寻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伊三水定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力所能及之处,又怎会见死不救?

才将将安置妥当文书,厢外骤起一阵喧哗,似有几人横穿画舫,脚步声凌乱且急切。

“追,别让人跑了。”

“追!”

“往船尾处去看看。”

骆美宁欲细听厢外人言,却被伊三水执住手腕朝‘她’身畔一带,询问道,“可会鳧水?”

万仞山间有不少清潭,骆美宁自小便会水,但鬼使神差地,她摇头答道,“不会。”

伊三水眉尾微挑,不置可否,‘她’伸手挥开厢内纸窗,船舫一侧的过道便在脚下,江面只于咫尺之间。

“船侧备有木筏,待厢房外大乱,恰好该驶过此段群山,彼时江流平缓、水道狭窄,离渡口颇近,会有人前来接洽。”

骆美宁勾着下巴将头探出窗沿外,半晌才瞅见那艘‘木筏’,拢共不过三根空心木,其中绳子绑得倒是结实,光绳结便有拳头那般大小。

“这小木筏,怎能乘得下我们两人?”

伊三水松开掐着她的手,一步跃出窗外,去解船舷上系着的绳。

‘她’沉吟片刻,才缓缓启唇:“.....你一人先行离去,带好文书,那郡太守会视你为座上宾,定安然无恙。”

厢外另一侧吵得厉害,可偏偏无人往这边过道中来。

骆美宁确是想走的,但带着委托文书面见始安郡太守,却非她之意。

且携委托文书独自离去,置一伙人安危于不顾亦不是她会做的事。

“三水姐姐,你可会水?”

固定木筏的绳儿已被解下,伊三水一手挈着绳,另一只扣于船舷边的手蓦地紧了紧,答道,“我一向不擅水。”

骆美宁胸口一紧,这一问,倒是她弄巧成拙了?

她只想避着什么权臣官员,故生退却之意,不欲去做那个遣送文书者,却不料两人都不会水,伊三水便将乘筏离去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骆美宁忙强笑,“三水姐姐,我虽游不得多远,可浮于水上的功夫倒还是有些...不如你我同占一张木筏,也能推着你走。”

“两个人,它就沉了。”

骆美宁嘴角的笑已然挂不住,她思忖着改口,却无那个机会了。

“沉不了,你我二人同往,我可会狗刨了。”

伊三水只笑,却不答。

言语间,舫舟如他所说的那般顺水直下,两岸青山渐矮,露出丛丛绿林掩映的平地,水道自两侧向中心收拢。

若是乘上木筏,漂不了许久便能上岸。

厢外传来叩门声,屋内的岑姓官见他二人仍在窗口磋磨,急挥衣袖示意骆美宁速速离去。

少顷,舫上女侍在厢外出言询问:“不知贵客可是安歇了?”

岑姓官捏着喉咙极力做出同伊三水一般的声儿,“何事来扰?”

“我家舫主再设晚宴,正请您二位去呢。”

伊三水听了,抬手摁住骆美宁的肩,直将她往船舷边儿送,“那边遣人来探,定是起了疑心,你且利落些......莫到时候一个也走不成。”

骆美宁也急,可她是焦虑胜过急切,“姐姐!你真不走?”

伊三水一把掌住她的上半截身子,气力颇大,“我走不了。”

言罢,便要将她往船外江心处送去。

船舫主赩炽的那只葫芦里不知藏了多少鬼魂,她尚且觊觎着生人身所负阳气延寿,这船上于伊三水而言远比他处危险。

但骆美宁已被挈着,悬停半空无法解释,只能一股脑掏出些驱鬼家当,同桃木剑一并塞入‘她’怀中。

‘她’在山间遇虎能活,定是个有本事的。

不过,这般兜兜转转,竟又欠了伊三水个大人情。

“好好好,不过是送个信。”骆美宁一咬牙,“姐姐将绳松了吧,我就去了。”

伊三水嘴角浅浅勾起,朝她附耳,“若能平息此事逃出生天,我会去始安城中华阳客栈寻你。”

话且说了一半,便松了扯着她衣领的手,将人自船舷边扔下。

‘腾’的一声落水,骆美宁忙整了整藏在胸口的鬼神鉴,支起手臂攀上木筏。

正仰头去看伊三水,却撞上一对阴狠锐利的眸——赩炽二楼主厢的窗开了,她仿佛能掌控船舫里的动静,直愣愣与骆美宁对视。

赩炽面容上那渗人的溃烂花斑已不见,那具皮囊绽出个诡笑,朝骆美宁无声启唇道:“你欲逃往哪里去?”

看来这鬼女不想放过半块口边食,无论是那几个男装的,亦或是自己这一介道姑,均得成她的囊中之物方才罢休。

骆美宁抿着唇、绷着脸,不去搭理她半分。弯腰弓身,俯卧于木筏之上,伸手拨水,仓促往离舫近岸处靠。

小木筏顺着江面同船舫并行,骆美宁单单用手,短时间很难划出多远。

她以余光瞥视着窗边的赩炽,只见赩炽她垂手拿出了腰间的葫芦,将它托于掌心朝自己举了起来。

那是装鬼的葫芦。

江水不急,木筏平稳,自己似乎成了江面上的活靶,一时间骆美宁竟不知自己是会被吸入葫芦中,亦或是葫芦里的鬼怪会一应聚到面前来。

只能任由她摆弄手段。

好在,伊三水在船边的过道里不曾离去,‘她’自船边打量她,已然顺着她的视线觉察到二层窗边的赩炽。

正值赩炽伸指去拨弄葫芦顶的木塞时,伊三水拔出不久前钉入厢房墙内的银箸,反手一掷,便击中了赩炽手里的葫芦。

闷响一声后,定睛一看:

长箸分明将葫芦捅了个对穿,可葫芦却仍完好无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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