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锦素急促地喘了数下,露出道如释重负的苦笑。
可良久之后,清泪再次顺着此前干涸的痕迹下淌,鼻翼不断翕阖:“道长说笑了。”
骆美宁嗫嚅着,半晌吐不出句话来安慰。
趁着无人开口的间隙,尹锦素又呆愣愣哭了会儿,双目游离,无甚神采。
与方才面见昭王时的谨慎相异:厢房内分明四面通透,帘门卷起,却裹着稠腻、似炽热似寒凉的怨气。
骆美宁虽不再拘谨,却颇觉窒息,“女郎,你...”
“王府可有鬼怪作孽?”尹锦素哑着喉,截了她的话尾,接连摆首,自问自答:“既道长不觉有鬼怪作祟,便是我已入魔怔。”
可怜见儿的。
骆美宁斟酌许久,才又道,“昭王他,性格何种多变?”
“他对我,时亲近、时疏远。”
‘亲近’二字恍若刺入臼齿的刺,令骆美宁腮帮子发酸——未与尹锦素相谈前的怜惜一时更甚。
末了,又恨这小姑娘多情。
见多了这书中世界的女孩,将未及笄便许人家视作寻常——此间脱力与荒谬感,比目能视鬼怪所附的生存危机,更似蚕食人心的野兽。
骆美宁咧开个难看的笑,“令尊令堂何时病故?”
“父亲?”尹锦素恍然,拭净颊边泪,“约莫垂髫之际病故,他在京为质,受制于人。有幸,我于祖父身畔长大,记事后…同他…拢共见过三面罢,母亲更是比他去得早,见得更少。”
“昭王呢?他如何?”
尹锦素伸手撕掉唇上干裂的皮,血珠即刻冒出,双目放空,似在回忆。
“若说多变,平日待人倒大差不差、无甚区别,可私下待我…”
她顿了顿,似清醒,似怅惘:“说来可笑,这般想起来,待我亲近些的那个,才更似假的。”
骆美宁将帕子摁在她溢血的唇上,“女郎正忧虑惊恐,此时极易遭风寒邪祟入体,保重自怜才是真。”
“叔父他,可知道长你来?”问罢,尹锦素自嘲一笑,又自问自答,“瞧我这话...逾时,道长如何同我叔父复命?”
“女郎放心,本道有言在先,三官在上,道心为誓,自不会妄言半分。”
“瞧我。”尹锦素又叹道。
她接过骆美宁摁于她唇上的干帕子,三两下揩干唇瓣血珠,“说出来,梦倒是醒了一半,恐怕是祖父走后,无依无靠,仿若无根草,飘摇叶,哀思过重、成日病魇。才会如此这般。”
尹锦素将帕子沾了沾卧榻头前面盆里的水,敷着唇,声音闷闷的,“道长认为,叔父可有瞧出端倪?”
骆美宁吁出口浊气。
此前一面,只知昭王恣意武断,骆美宁本有些暗劝尹锦素逃婚的私念,奈何一问,这事偏偏与她所猜的,大相径庭。
这权贵的家中秘辛听上去虽波折颇多,可也多不通理之处。
昭王有何底细?
双生?假扮?
只是,任她多般猜忌,猜中又如何?就凭她,能揭露什么?
不异于蜉蝣撼树。
少顷,她拍拍尹锦素的薄背,轻声道:“女郎可想听听本道此前所历诸事?”
“所历诸事?”
骆美宁舔舔干涩的唇。
她心知大多道门大多‘刻板术法’主要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刻板术法’囊括道士的一言一行,恰当的‘谎言’是必备技艺。
于是,半真半假地叙述:“本道...亦生于显赫的官宦世家,且双亲于盛京皆曾留有佳名。”
尹锦素稍稍颔首,该是正在聆听她之所言。
“可惜,因一些琐事,双亲离心、争吵不断,逾年愈烈,遂合离。不月,父亲再娶,不年,母亲郁郁而终。”
尹锦素忽地抬起下巴,盯着她看。
骆美宁不惧,神色坦然:“彼时与我而言,宅院深似囚笼,我便偷跑离了家......”
“偷跑离家,便当了道姑?”
骆美宁轻笑,“偷跑离家,被江湖中人当做逃难的小男孩,捡入一派宗门。”
尹锦素哑然,她微张着唇,拢着眉头,也不知是艳羡怜惜,还是嫌弃不解,“你还会武?”
“资质不佳,虽跟了个好师傅,可拳脚施展间总不得要领,多受同门嘲讽...幸而...”
“嗯?”
“幸而同门师兄待我颇好,一如亲母,又有别于亲母。”
骆美宁双目微亮,似有星屑洒入,“他身手颇妙,是宗门魁首…平日耐心教我习武、为人,我无以为报,便将女儿身之实,偷偷诉与他听…每日天未亮便起,为他采晨时甘露、恰绽野花。”
尹锦素眨眼,晃了晃她的胳膊,“然后呢?”
“他仍待我颇好,甚至帮我多般掩饰身份——女郎觉得师兄可是…心悦于我?”
“自然。”
骆美宁隐去浅笑,她捂脸抽噎两声,“我也这般想,只可惜,师傅病故那年、正当我以为他会同我一生相依之时,宗门来了个新人,大方明艳的女郎。”
尹锦素不答,她恍惚猜到什么,有些郁郁寡欢。
“那女子天纵之资,耀目非凡...我深感危机,便赶早拉着师兄诉了衷肠,可他说,他待我如亲妹。”
尹锦素攥紧了拳头,啐了声:“就知道。”
“更可恨的是,那女子挑不出错处,平日待我颇好,从不调笑于我、甚至…甚至会趁我来癸水时为我熬姜汤暖身,这让我如何怪罪她?”
“此后,你便做了道姑?”
骆美宁摇头,“此后,我出宗门,四处游历:扮男装、当货郎,甚至做过些偷鸡摸狗的事......饥一顿饱一顿,逃过难、摸过谷,最后发现,人世多般,本就苦乐杂陈——随后选了个最适合自己的行当,便是道姑。”
她端详着小姑娘的神情,见她分明满脸都是笃信无疑,又道,“虽在习武一事上无甚天赋,可相面卜卦、法事驱鬼、唱念做打,如此诸般不仅能学会,更得本道之心的是,本道乐在其中。”
“想通后,师兄什么的,不过是本道类似习武的一次尝试,无缘无份,便也罢了。”骆美宁笑,“再者,他本耀目,心悦过此种人,也不是什么丑事。”
秋风卷入,菊香袭来。
尹素锦一双唇清浅地翕翕合合,她默了片晌,忽道:“叔父他,给我定下的哪户人家?”
“昭王有言:芝兰玉树,是个君子,定配得上女郎。”
“甚好。”尹锦素下了卧榻,穿好鞋,碎步走到梳妆台前的漆器小盒边,“此前,有些话无人可说,现下吐露,内心畅快不已……还望道长保密。”
骆美宁却又拉住她道,“本道父母本也家室相合,却未落得善终。夫妻之间,还需性情和合,才能相互成全,夫家如何,还望女郎三思而行。”
尹锦素定定瞧她,“自然如此。”
“昭王算是通情达理,女郎若通达了,再与他论,总会挑到好人家。”骆美宁拱手,“至于与女郎之间,本道自是谨守诺言,不会泄露半分。”
骆美宁又拱手,她往包袱里掏了掏,翻找片刻,摸出团油纸包。
“这是?”
油纸包被短匕裁开,露出其中闷黄的粉末。
骆美宁拧开厢房内饕餮状香炉的脑袋,将粉末与尹锦素常用的香丸团在一块儿,又引火点燃。
“安神之物,还望女郎早日摆脱梦魇。”
尹锦素颔首,又摸出张大钱递予她,“道长请收受。”
骆美宁推拒,“颇多。”
“多了?”尹锦素皱眉,“道长可是看不起锦素?还是可怜锦素?”
见她不再沉溺伤感之事,骆美宁才宽心,又连连摆手,“并非不受,而是只可收合宜之数。”
于是,接过大钱,又找了许多散碎银两给她。
尹锦素觉得有趣,非挑了支玉簪予她,“此乃谢礼。”
骆美宁不再推拒,只答,“多谢。”
辞去前又道,“女郎可知华阳客栈在何处?”
“华阳客栈?不曾听过。”
贵女无需落脚客栈,不知亦不怪,骆美宁辞去,“随口一问,万望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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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尹锦素所猜一般,及出笺园,未走两步,便有人来迎。
小厮领她截近道转至昭王书房,此刻亦无侍卫阻拦,檀木门被人自外替她推开:其内有铺墨山水屏风掩映,未有半点声响。
骆美宁跨步入内,檀木门瞬时阖合,遂有声道:“进。”
自侧边越过屏风,见昭王端坐桌后。
墙上挂有两幅工笔画像,左男右女,落笔分明细致,远眺却万分朦胧。
忽觉携于胸口的鬼神鉴热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施礼,往胸口一抚——这‘宝贝镜子’又逐渐转凉。
“不必多礼,坐。”昭王扣了扣桌面。
骆美宁惴惴凑近两步,那所挂画像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大抵是老昭王与他的王妃。
只不过画中两人皆闭着眼,颇怪。
单单靠眼,未曾瞧出什么端倪,又假装探向衣襟整理微抚,令镜面贴着胸口,确信此宝冷凉。
昭王露出个戏谑的笑,语气却清冽异常:“此刻轻解罗裳未免大煞风景,女黄冠大人。”
骆美宁忙垂下手,瞪视道,“王爷慎言,本道并无此意。”
“心有疾?”
“王爷多虑。”
“嘱咐可有办妥?”
“无异于隔靴搔痒。”
“本王还当女冠办得妙呢,口若悬河...你连礼都收了,还说只是隔靴搔痒?”昭王哼了声,“若只能隔靴搔痒,要你何用?”
“王爷认为,朝流民倾诉自己饥肠辘辘,相互认同之下,他们就不会饿了?”
“哦?”昭王轻敛眼睑,神情晦暗不明,“女冠仍为那不受朝露鲜花的木疙瘩而伤感?”
“非也。”
“你既能释然,她为何不行?”
“因伪君子不似真君子,深谙若即若离之理,玩弄人心,便是拒绝都不敢亲口诉出。”骆美宁存了气,有心怼他。
金丝木桌被拍得‘砰’的一响,“慎言!”
“哦?王爷为何恼怒?”骆美宁沉吟片刻,“溢美之言,亦是贵胄生存之道,家族长盛之理。”
“本——我并无——全是她自作多情...”
昭王那英武的眉拢了又散,散了又重新拢起,“你亦不讲道理!”
骆美宁又朝他拱手行了一礼,“本道有诺在先,信守厢房秘密,只可惜隔墙有耳,才置本道于不守信用之地,乃至三官降罪于本道。”
“事实非自你口出,三官怎会怪罪?罢了,受赏吧。”昭王掷出一块金猪,“接着。”
骆美宁接入掌心,掂了掂轻重,藏入包袱,“多谢王爷赏赐,恕本道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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