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的木梯好似内旋的螺骨，‘女门鬼’将她安置到最顶层，顺便收了檐牙处交叠垂坠的红灯笼。

待‘女门鬼’款款离去，骆美宁才掩了厢中门，转而支起墙边轩窗。

展眸，才发觉黎明已至。

此处倚窗纵目而望，恰见层层叠叠的山峦朝二侧分开，青绯交杂的白破开夜色，排山而来。

死角灯笼皆熄，华阳客栈打烊。

这店似藏着不少玄奇古怪，可伊三水亦是如此，再者，自己不也未曾坦诚相待吗？

一路南来，反倒承了她许多情谊。

骆美宁塌下了经日间拧得笔直的腰身......大抵睡上一觉，便能见到她了。

忆及那已予昭王的密函，又想到始安城郡守府外张贴的皇榜，骆美宁不由焦躁难耐：若三水姐姐她真是阴阳眼，不知情时，冒冒失失地去揭了皇榜怎么办？

沮丧垂眸间，竟无意瞥见一道卓尔不群的颀长身影——他于客栈不远的平地处昂首而立，虽双目遥遥投向她，却又似越过她在打探些什么。

惊风拂面，骆美宁双瞳骤然紧缩。

夭寿！

她勉强挤出个假笑，扶着支起木窗的横栏，朝那人启唇悄声道：“师兄。”

骆荀喷出道清浅的鼻息、对她稍稍颔首。

不多时，他陡然间侧首抬腕，抽出腰畔斩缚，直指靠向群山一侧的树丛。

依顺剑锋所向处眺望，但见伊三水自两颗陈年公孙树①间迈步而出：‘她’身着一袭玄赪对襟法衣，负手而立。

满枝丫缃驼相间、浓淡合宜的鸭掌叶衬得‘她’如画中银杏仙般，儒雅出尘。

这模样，又怎会令人拔剑相向？

怪哉！

“师兄——”骆美宁心急，双颊憋得通红，她高叫一声，“不可！”

可这惊叫非但无用，反令骆荀步法愈发无踪可辨。

斩缚剑尖锋芒随疾步而至，利刃破空，划开扬扬落叶。

“三水姐姐——”

破晓时分，夜寒未散，骆美宁却冒出满身汗来。

她惧地几近呕出狂跳不止的心。

万仞山上所学唯能令她瞧清骆荀那快过碎石坠地的身法，却也无计阻拦。

需知晓：江湖之中，武林上下，无人不将骆荀奉作剑道魁首。

她只盼伊三水有躲开的能耐，可难料的是：‘她’竟半分不退，反倒摸出了把精制短匕挥手迎上。

两兵相接，‘叮’的一道脆响，引得林中群鸟皆惊，四散飞离；震得周遭黄叶断茎，纷纷坠地。

骆美宁下意识闭眼缩脖，又于霎时清醒，瞪圆双目探看——便是短短几息之间，林中二人已过数招。

发甚么疯病呢？

他二人合该不认识，为何打起来？

少顷，眺盼到伊三水回望：‘她’似正抿着薄唇摆首，目含些许茫然，却也多有愤恨、委屈。

平白无故被人追着打，不恼才怪了。

骆美宁转身便欲下楼离去，可厢房中不知何时出现、无声倚墙而立的女子，轻悄悄、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吓得她心跳更胜过擂鼓。

女主甘棠。

难怪她师兄在此。

尽管甘棠与此前两次相见时的样貌不同，可骆美宁将这一双眼记得颇为明晰——其内似含滔天怨愤，却又朗如暗夜明星。

满腔坚毅令她无往不利，万事可为。

骆美宁抚着胸口，急喘二下，佯道：“你是谁？”

分明是强闯客栈、偷入他人厢房，甘棠却无一丝忸怩，反问道：“此前问你是否为骆荀师妹，为何否认？为何说谎？”

“你是谁？”骆美宁不留痕迹地后撤两步，可已然靠至窗边，退无可退，“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告诉你？”

甘棠盯视着她，稍稍蹙眉、状似不解，“那伊三水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又为何跟着他？”

骆美宁抿唇，板起脸来，“你倒会污蔑人，她又不知我从万仞山上来，且从不刨根问底。”

她有些捉摸不透甘棠为何这般执着。

只听甘棠呵笑两声，“小师妹，你可是阴阳眼。这东西，无异于万年肉灵芝，走在人群中的香饽饽，若无人护着你......”

‘护着你’——倒像是在嘲笑自己无用。

“什么阴阳眼，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骆美宁伸手抹掉鼻尖汗珠，“靠自己能活，为什么要让人护着？”

她着实不知女主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他们分明还不曾像原著那般‘纠葛共处’过，又怎会暴露阴阳眼之秘？

“万仞山剑冢内的阴阳登仙大典已被盗，阴阳眼若被人寻到，便是入炉为丹的下场。”甘棠顿了顿，“你师尊弥留之际曾唤骆荀于身侧，言明你特别之处，令他护你周全…你不信我，信他也罢。”

“胡说，我才不是什么阴阳眼。”

“万仞山外已有兵马屯驻，山河将崩，你只能随我走！”甘棠朗喝一声，似有些恼怒，“那登仙大典中有载，阴阳眼者所淌之血能令曼陀罗易色，我有曼陀罗随身，可敢一试？”

若不是自己性命堪忧，知晓剧情之中，女主身侧才是至险之处，骆美宁倒很乐意同她交往。

而那万仞山外屯兵，分明是该地河间王异动欲反才有的应对之举，竟被甘棠满口扣在自己头上。

哄她不知，河间王长久藏匿万仞山，便是她师叔？

只凭她一人，何德何能引兵屯驻？

他早藏有私兵，早有狼子野心，与她何干？

“何方兵马，竟屯驻万仞山？”

“自是皇帝所派，来山中寻典。”

骆美宁抿唇，竟已有两方势力齐聚万仞山…那处哪里还能再呆？

“如若真同你说的那般，那些兵马只为寻阴阳登仙大典、抓身负阴阳眼者，悄然离去才是上上之选罢？”她叹道，“虽说官家昏聩，可到底师出无名，任他再多兵马，亦不敢轻举妄动。”

甘棠冷笑，伸手直指窗外：“悄悄离去？你寻的他又算得上哪般依赖？骆荀哪里比不上他可靠？”

骆美宁颇无奈，甚至齿间泛出些苦涩。

什么叫做依靠？

她分明靠的自己。

是自己一路从万仞山寻至祖师观，是自己在灶房寻到的鬼神鉴，亦是自己决定同伊三水结伴南下——她朝外瞥了眼，林中二人竟还在打斗。

不分胜负。

难为三水姐姐在骆荀剑下强撑许久，难怪甘棠如此瞧不起她。

自己的功夫，至多对付地痞流氓。

这般一想，‘依赖’二字也无大错，伊三水替她弑了山中虎，又于船舫危急间予她生......

嗫嚅两声，虽有诸多反驳，骆美宁却忽嫌自己平平无奇、无甚大能耐，被怼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垂首，半晌沉寂。

‘砰’得大响一声，厢房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啧啧，这话也忒狠了些，早知你嘴巴这么利，当初便不该放你离开。”

先声夺人。

‘女门鬼’单手扶着腰、散着发，便飘了进来，“那么多年前送了你条生路，说来，你甘棠还不是靠的我才活着？”

一时间，甘棠与骆美宁两人四目转落于‘女门鬼’身上，皆惊诧不已。

送她条生路？

骆美宁又一次细细打量这位从画中钻出的人：女主名字都能脱口而出，怕不真是个神仙？

“你倒还是好颜色，如此多年容颜未改，仍弥留阳间，到底得了长生，便是不同。”‘女门鬼’嗤笑，口中之言似有所指，“瞧我苦守丹炉，秉性修持，反倒落得两头皆空。”

“你是……”甘棠怔然，“你…当年我被俘，偷放走我的守丹女童？”

‘女门鬼’抬袖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也晓得是我偷偷放了你…不然呢，当我真在炉火恁大之际睡着了？”

甘棠哑然。

“且不论你是不是，菟丝子无根却可存活，亦是种能耐…强扭的瓜，不甜。”‘女门鬼’朝骆美宁努了努下巴，“你可愿与她同去？”

骆美宁扯出个为难的笑，她连骆荀师妹的身份都不愿认领，就是回拒之意。

半晌，她道：“我与师兄仅仅同门之谊，并无他护我周全之理，若真有人为我一双眼担责，只能是我自己。”

‘女门鬼’轻咳两声，点燃了厢内兽首炉内的熏香。

隐约之际，清雅之气钻入鼻子，令人睡意朦胧。

她趁骆美宁说完，适时露出一笑，接话朝甘棠道，“没关系，依你此言，反正那老头只需逮一双眼，你若真想护着天下阴阳眼者，直接去都京自荐。”

言罢，‘女门鬼’扯住甘棠小臂，勾着她出了门，“不若我二人叙叙旧？”

骆美宁被独留在厢内，再抚窗朝外一看：林中打斗的两个，皆不见了踪影。

去哪儿了？

自称娘亲的‘女门鬼’都不担忧，三水姐姐她，该是稳妥的吧？

只是片晌，幽幽暗香盈满厢房。

不难闻，反倒是股沁人心脾的舒缓气息。

连日未眠的困顿似乎顷刻间侵袭而来，骆美宁在卧床边腾地坐下，身体重若千钧。

本想就这么等一会儿，眼皮却不受支使，越来越沉，眸中景便作道模糊且昏暗的线。

良久。

‘咿呀’一声轻响，木窗被人悄然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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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斜倚，转瞬即逝。

待天色逾明又暗，再睁开眼，已是午夜梦回之际。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恍然间，骆美宁自床榻支起上半身，对上一双犹满缱绻的眸。

床上有人，她便唤了声：“三水姐姐？”

伊三水侧倚在榻沿，神情讳莫如深，“你可仍对他有意？”

“有意？谁？”骆美宁蹙眉。

伊三水探出修长的指，将她颊边发绾至耳后，“骆荀。”

“我何时对他有意了？”骆美宁眼睑扑簌，似蝶翼翻飞，方将睡醒，嗓音娇憨，“谁说的，甘棠？她又乱讲。”

厢内，一点油灯，微光摇曳。

“哦，你没事吧？”

骆美宁细细瞧看‘她’，又抚了抚‘她’身前，撇嘴道：“那俩疯癫人，他们呢？”

“已走了...”

“你，怎么不愿同去？”

骆美宁眉头拧得更深，“为何与他们同去？倒是你，我等你许久，吓得不轻。”

伊三水垂头凝望着她带有些许薄红的脸，忽而掌住了她凑来给他检查‘伤势’的柔荑，“你竟真寻到了华阳客栈。”

骆美宁颇不解，“你我有诺在先，怎能舍你离去？”

彼时在王府，还言自己曾恋慕师兄，可如今瞧来，他似比她青梅竹马的师兄份量更重。

伊三水喷出道鼻息，心动难抑：予了你辞去的机会，却仍旧奔上门来...可莫怪我不放手。

遂空出一手伸到榻旁捻灭了油灯灯芯。

灯灭，厢房堕沉沉暗色。

炽热的唇猝然压了上来，铺天盖地。

甚至连惊叫，亦被吞没了：“三水——唔。”

①银杏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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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门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