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淼侧倚,浓密如墨的乌发顺着肩线垂落,慵懒铺开。
他腾出只手,同她昨夜一般轻拍被褥,诱道:“过来。”
骆美宁不明所以地依言凑去,转眼便被人自身后环了肩。
他下巴搁到她的头顶上,于颊边轻扫的发蹭得人直痒痒。
她娇嗔:“作甚呀,刚梳好的头,都被你蹭散了。”
大抵是在患得患失,他问:“若逢着更安稳的人,你可会抛下我?”
“更安稳的?”骆美宁轻笑,“天底下尽是比你安稳的,就算是与你意图一致的皇子,也多个名正言顺,不是?”
“若我...终未成事,你该如何?”
恋正浓时,最忌讳论及分离,明明是他一意涉险,却又期盼自己予个相守到老的诺言?
骆美宁沉下嘴角,正色道:“这逆反之事,是非要为之么?”
半晌,日头漫过窗棂,投下一道倾斜的纹影。
尹淼不答——更甚于应答。
两人之间,算不算得上刻骨铭心?
“若你不成事,我会愈加努力地活。”喉头有些紧,仿佛遭人用手掐着,她硬生生道:“彼时,比起做鬼,你还是放下执念,早日投胎才对。”
尹淼长长吁出口滚烫的浊气,“甚好,道姑之事呢?你还会做么?”
“这年头,方士都被捧得横着走,为何不干?”
尹淼撤身,松了她绾好的发,又替她重新束起,“始安城内还算太平,你可四处逛逛。”
骆美宁纳罕,什么意思,令她独去?生气了?
“你呢?”
“我在客栈等你,可好?”
骆美宁回首瞧他:面色倒也从容自然,不似发怒。
唯恐他已被宦官之职磋磨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忙哄道:“瞧你,又没说舍下你...我还是招鬼之身呢,若是我先去了,你待如何?”
尹淼伸手捂住她的嘴,斥道,“就爱胡说!”
骆美宁将他往榻下扯着,“洗漱,洗漱,陪我一齐去逛逛。”
“你我尚未婚嫁,”尹淼又是叹气又是拢眉,似是在意极了,“相携出街,于你不好。”
“啧。”
骆美宁瘪了瘪嘴,转念一想,拉得愈发用力,“下来、下来,你是更牵挂我,还是更在意流言?”
“自是记挂你,为你名声着想。”
“行吧。”她挤出个诡秘的笑,“若你真怕我受他人闲言碎语,你扮回来,不就得了?”
“扮...回来?”
骆美宁凑过去吻他唇角,“三水姐姐,美宁可是掏心窝子地想你呢。”
尹淼禁不住两颊发烫,若不是一张假面面皮遮掩着,清冷之气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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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安城中,西市热闹非凡。
往来行人不止是寻常昭夏打扮,许多融入北边的南诏人身上,挂坠着层层银饰,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玲玲作响。
过了河间往南,人大都略矮些,逢上个高个且会有人驻足观看,瞧个稀奇,更别说是貌美女子了。
那清浅的水色襦裙搭上随意耷坠臂弯的桃红帔子,浑然天成,又如水中生花。
待众人昂着脑袋瞧了好些时候,才惊觉这女子眉目凌厉如刀,只要被她眸光瞥见,都忍不住抖上一抖。
偏头略过,又见一旁的瞧上去更顺心些:与之相反的织锦褙子,层层叠叠裹拽垂落,仿若天边丛云,她面上的笑也耀目得很。
......
听着窸窸窣窣的各种耳语,骆美宁扯了扯挽着他臂膀的手,示意他低下头来,有话要讲。
尹淼在道观中虽作女黄冠扮相,可到底只是梳女士发髻,那道袍且大差不差;可现下通身是女式襦裙,猛然之间觉得古怪又羞赧,更不提人群中一双双投向自己的眼睛。
此前偷瞧他的也多,各有各的腌臜。
尹淼垂首瞥了骆美宁一眼,未立即采她。
因自己奇特,也引得许多目光及至她身,顺着投来近处的回往一看,四目相对下,奸猾者多不回避,甚至露出邪异的怪笑。
愈发愤懑。
垮下脸,携着骆美宁便朝门边儿修的最气派的织锦缎衣铺子里去了。
不多话,便朝迎向自己的掌柜要了个雅间,推着她往里去量尺寸,扯布料。
掌柜见尹淼豪爽,虽是生人面孔,却嗅到钱味儿,拨了数个伙计去寻布,挑了些上佳的,一块块地予她二人面前展示。
骆美宁深感铺张,又恐自己囊中羞涩,只能瞧着这些携着布匹殷切的伙计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了,扯着尹淼还想同他说些悄悄话。
量过骆美宁,掌柜又遣裁缝给尹淼量体。
“无需顾我,”他拂袖推开裁缝,后撤两步,“方才看过的布匹之中,她直接否的五匹不留,剩下都要了。”
骆美宁瞠目结舌。
可掌柜压根不和尹淼谈价,只笑嘻嘻地应了,又凑上来与她核对样式。
骆美宁稀里糊涂地与裁缝一块儿,勾了这个样又勾那个样,许多款连名都不曾入过耳。
等万事皆休,独歇在雅间中饮茶,才见尹淼同掌柜去而复返。
“不管不顾的豪爽!”
骆美宁冲尹淼比了个大拇指,悄声道,“不愧是九千岁殿下。”
尹淼捏了她竖起的指头,拢在掌心里,“怎么就不管不顾的豪爽了?”
“你们...准备何日返京啊?”骆美宁眨眨眼,“我可需同去?”
“与我一起,不好吗?”尹淼颔首,“且安心,定会保你无恙。”
只要不拿她眼珠炼丹,有什么‘恙’可言?
骆美宁鼓起腮:“你要了那么多布,返京前难说做不做得成衣服,不是乱花是什么?”
“还拿了几件成衣,保准不缺你穿的,可好?”
她那时哪里是缺衣服,分明是糊弄掉乱翻厢房又出逃之事才找的借口。
骆美宁对了对手指,“我可没那么多钱财。”末了,又从怀里摸出个实心金猪递给他,“好吧,算是付给你的。”
尹淼挑眉,“何意?”
骆美宁将金猪翻了个面,将丰腴且黄灿灿的腹部对着他,点了点上面的‘宏瀚’二字,“也算多少值点儿吧?还未等到你时,交密函交不到郡守处,便予了昭王…算是助他办了些事儿,此乃报酬。”
“报酬?”
“是啊,总不能白吃你的吧?”骆美宁垂下眉头,“只有这么多哦,若你大手大脚,不够付的便算你送我了。”
尹淼接过金猪,轻抚它腹上清晰的‘宏瀚’二字,“你道王府如何?”
骆美宁眨眨眼,“挺大的?也挺清净...何故发问?”
“随口一问。”
尹淼捏了捏她的鼻子,又将金猪交还予她,“既然是我认定的娘子,便将财权交给骆大人一手执掌。”
“什么呀!八字还不曾有撇呢,万一......”
“没有万一,”尹淼在她身前蹲下,平视她,“好妹妹,作一个大逆不道的阉人,也只有你肯要我了。”
骆美宁有点儿脸红,忙岔开话题,“我饿了,难道得一直在这铺子里等吗?”
“非也,”尹淼牵她,“妹妹同我齐去用午膳?”
骆美宁跟在他身后,被带离了铺子,又见他不知从何处取了张巾布裹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
尹淼垂头,在她耳畔轻声道,“这会儿人多,掩了面,姐姐只私下予你一个看,不好么?”
哎呀,这是什么诱惑?
骆美宁忙推他,佯作无意朝四周乱瞟,扯了他就往一旁装饰古怪的店近前去。
一眼便能辨出方士之制:店门前用长绳系了结住垂坠的,是各果实与昆虫干尸。
南诏巫蛊师多通虫蛇草药,他们的店铺内摆有层层叠叠的带盖竹篮。
篮中传出嘶嘶声响,似蛇,又似带壳之虫堆挤摩擦,听得人直犯痒痒。
骆美宁有些直起鸡皮疙瘩,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是同行,总得略懂他们在琢磨些什么玩意。
与那织锦缎衣的铺子不同,坐在店内昏暗处的掌柜只露了半个身子出来。
他也不怕店中之物被偷盗,闭眼假寐,嘴中念念有词,皆是听不懂的南诏方言。
骆美宁壮着胆子将其中一只竹篮掀开一角,又依样挨个瞧去,连看了几种颜色艳丽、造型各异的草药后,再开一只,恰见两条扭曲交缠的黑蛇蛇尾——
即非纯粹的浓黑,其间夹杂些鲜艳古怪的烂柿色,蛇鳞浮凸锐利,蛇皮之上有些许黏液残存,泛着股怪味儿。
两条蛇尾均颤抖着,一下下敲击着竹篮篮边。
这还仅仅是一角,莫谈那颇深的篮腹中还有多少,吓得她登时掩了篮盖。
再瞥掌柜,见他不太在意此间诸事,也不在意她二人,才携着尹淼逃开。
她抚着胸口喘气,“得趁着那物模样不曾刻入心底,得在尚存食欲前找点吃的。”
“依你。”
尹淼朝她伸出手,待十指相扣,寻了个食肆,又要了雅间。
骆美宁又灌下两杯茶,惊犹未定道,“还是我这门技艺更长久、更易得人心,那些玩虫弄蛇的...吓都要把胆小的吓死。”
尹淼未坐,只是立在她身旁,忽问,“妹妹可是准备长久经营此事?”
“不然呢?”骆美宁瞧他,压低了嗓音:“莫告诉我,这你也有意见,我还反对你谋逆呢,这反对有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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