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美宁驾着舆车,携尹锦素缓缓行入官道。
漫漫长夜,墨色无边;暗影重重叠叠,遮星掩月,光亮幽幽,浅淡且渡着层晃目的猩红,仿若驿馆之变,已是血溅长空。
浮游生魂于半空迷茫地逡巡了阵,应召着什么,齐聚着飘往同一处,却也似仍留恋那驿舍中将将亡故的肉身,魂尾拖得恁长。
风声诡谲,穿林过道。
不知何时,那舆驾前的仙鬼竟开怀起来,嘴角挂上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他侧倚着车架,靠在门框边儿上,单手垂坠,忽而催促道,“再快些。”
——不单单是容貌逆转,便连那曾经干瘪粗粝的嗓音亦转而化作悦耳温雅之状。
奈何骆美宁不曾在意,她尚且犹豫着是否要去踏入这滩浑水:虽在祖师观修行算得上精进,可寥寥数旬功夫,只通皮毛......更何况,舆车后还领着皇亲尹锦素,哪敢去对付什么邪巫?
转眼,又行过里余。
官道两旁野花杂树丛生,荆棘枯草乱得甚无章法,野蛮又浓密,愈显此中凋敝。
飘出驿馆的上十个生魂于一旁小路边拐过弯去,虽浮着身,却仍旧依着活人行路的规矩。
骆美宁心有顾虑,她也不停马,即近小路边,甚至嘴中驾了二声,只想顺着官道笔直越过。
“不可!”仙鬼似怒,音若雷霆。
他挥手拂开骆美宁拽着缰绳的手,广袖一卷,马绳遭他一拽,车前的马儿竟也未受惊——乖顺地调转头来,只欲往林间路钻入去。
骆美宁措手不及,被吓得哆嗦。
须知:鬼怪无肉身,厉鬼若想害人,只得靠障眼、迷惑,亦是侵占他人身躯夺舍而行之......世间诸多诡怪之事多有活人在其后推助。
可这仙鬼……
扭头一看,才惊觉仙鬼已然模样大变:此前一张苦嗖嗖的老脸竟化得年轻且俊逸,眉目如墨妙笔挥就,浑然天成。
唯独是面上神情不善,睨着她,颇不赞赏。
好在不愉之色须臾便过,他复显温和之状,嘴上仍不饶恕,斥道:“遇事避之,非吾徒也;生魂遭灾,邪师为祸,怎能不管?”
虽赏心悦目,却令人胆寒。
骆美宁本就又惊又怕,还恼他常常隐没不见首尾。
她双唇翕阖一阵,硬气道,“我何时成了你的门徒?不曾知晓你身份、不曾行过拜师礼,便连你是人是鬼,何方神圣,通通不知,你张嘴称是,我便得认下?”
仙鬼蹙眉,浅叹一声,“机缘未至,切莫无理取闹。”
“常伴左右,分明是你有求于我,寥寥片语便欲令我以身犯险?”骆美宁绽出个冷笑,“你所求何物?莫非阴阳眼能令你起死回生、羽化登仙?”
“荒唐!”
仙鬼仿佛被戳中心思,他敛了唇,将缰绳甩开,胸口起伏。
窸窣声至,身后帘门遭尹锦素掀开条窄缝。
她自缝隙中露出小半张脸偷偷往外瞧看,小声询问,“道长在同何人说话?可是遇上了麻烦?”
仙鬼朝着帘门之内又是一个摆手,顷刻间,尹锦素便软了身子,迷迷瞪瞪地瘫倒于车内的小榻上。
骆美宁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间恐甚,立马否了这仙鬼乃是什么地仙真神的猜想,也绝了唱反调的念头,只揣度着如何装乖才是正解。
仙鬼轻咳两声,腾身移步舆车之下,勾勾手指,那被当做布包袱的三官披风自然解开,飘荡数时,垂坠降下,盖在尹锦素身上。
“若还不动身,待邪阵纳尽厉鬼,你那位在驿馆内的相好之人,恐会陷入苦战。”他将手搁在下巴处,捋了捋不存在的长须,“姑且算他能保下性命,余下的那位龙子却难活。”
她本就惊恐,正想着服个软,既然这位仙不仙鬼不鬼的怪人予她递来了台阶,哪有不顺势而下的道理?
骆美宁立即将要紧的鬼神鉴、断恶斩与聚灵瓶拢入怀,将两幅画像系在腰侧,陪了个讨好的笑,“都听您的,只要无性命之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仙鬼撇唇啧了声,似嫌弃她谈及尹淼就变脸,颇耽于情爱,抬步便行。
那舆车前的马打了个响嚏,被仙鬼一瞪,立马垂首,张嘴撕扯身前枯草,静静咀嚼。
识时务者为俊杰,骆美宁即刻贴靠着凑近前去。
数步后,她仍是禁不住问了声:“车内女子何如?那从观中带出的三官披风果真有用?浓夜郊外,万一出岔子怎生好办?”
仙鬼不答,踏入小路,摆手挥开二侧杂草,身过而不留半步痕迹。
“师父?”骆美宁自诩能屈能伸,又觉着自己既已入歧途无路可退,唯将这位莫测的祖宗哄好了,才容易保下命来。
她忙紧随其后又追了二步,再唤道,“师父。”
仙鬼忽而止路。
骆美宁未察,却也不曾笔直撞上,而是直接横穿了他不曾凝实的身躯——此般种种迹象,他大抵还是与鬼怪无异。
她欲察言观色,复好言两句,又顺着仙鬼目光瞧去:一眼便望见不远林中窄道上拖缀于最后、踽踽独行的驿馆门子。
他仍不知自己已身死成鬼,甚至挂上了满面惊恐,拽不住草也抱不住树,只是指着那些双脚离地、且不成人形的数只生魂大叫道,“鬼,有鬼啊!”
仙鬼扭了头,垂着头凝睇他半晌,忽而应声答曰,“你已亡故了。”
门子摆着脑袋左瞧右看,竟反应不过来这仙鬼在同自己叙话。
“黄泉路开,忘川水流,若想善终,尽快上路吧。”
门子木木然,箕踞于草地上,昂首探看着,也不再随诸多生魂往林中深处去。
仙鬼双手合起,又曲起十指朝两侧掰开,身前之路上居然漫溢出滚滚波涛,骤然一个大浪打来,将怔愣的门子卷入无形,消匿于林间。
骆美宁来回摆了几次头,震惊道,“这便是黄泉之路?”
仙鬼颔首,“非我开路,他已有身入黄泉渡忘川的念头,吾乃引路之人,此种魂魄单纯之至,一二句便可劝善。”
骆美宁抬手抚了抚胸前,心有余悸。
“我不会害你,安心好了。”
“您所求何物?”
仙鬼笑道,“历诸磨难,积攒功德,得道升仙。”
“升仙?”骆美宁捂了眼睛,“那邪书是假的,再者...你若想要我的眼珠,剜去后我定心生怨念,又怎会有功德可言?”
“哼,谁要你那眼珠子?”仙鬼嗤笑,“我相你面貌,反倒是一生顺遂,无病无灾,直至寿终正寝。”
骆美宁哑然,书中原主可算得上早夭,哪来的寿终正寝之说?
不过,既然尹淼承诺过不要她的眼睛,可不算是无病无灾了?
“行了,速近丛林正中。”仙鬼抬手指了指树丛深处的两点黯淡烛火,“算起来,待会儿将是你初次斗法,莫落了我的面子,若有吩咐,切记依言照做。”
骆美宁抿了抿唇,攥紧桃木制成的断恶斩。
她忽道,“若此事解决,功德算你的还是我的?”
“亏你唤我一声师父,倒是处处偏爱斤斤计较,颇小肚鸡肠了些。”
“师父说历诸磨难积攒功德,但为攒功德为目的而行善事,可算功德?”
骆美宁沿着小路猫着身缓步向前,本已越过仙鬼,可又因谨慎渐渐落在后边,“瞧那各个献祭之人已立决心成厉鬼,我若听师父的去超度他众,岂非忤逆了他们意愿,这也算功德?”
仙鬼朝她额前敲了一下,“甚通诡辩。”
大抵是活跃了气氛,骆美宁少了几分紧张。
她缓缓吁出口浊气,只觉隐隐之中,周遭血腥之气再起,愈渐浓稠。
深入林中,反倒不觉有什么惊风阵阵,唯留寒意难禁,如夜色无孔不入。
仙鬼亦不再出声,而是极目远眺:紧窄逼仄的林中小路上挤着许多亡人,推推耸耸的,除去驿馆之中自愿献祭的数人之外,零星散魂亦被召往阵中。
即使成鬼者纷繁量多,他们却仍下意识因骆美宁手中的桃木断恶斩而朝两侧躲避,让出一人宽的过道。
不知此刻能否用‘热闹’二字描述。
狐假虎威,好歹能保全自身,但愿那始作俑者不是什么蛮荒凶恶且身手极佳之辈。
少顷,深入其中。
近见林中被火烧秃了一大片,露出青黑干燥的泥面。
泥面之上撒有层厚重的白面,白面环圈外是道隆起的草木灰边,四方贴有黄色朱字的符篆。
白面环圈之中,立着个俏生生的女子:她只身一人,脚边白烛火光扑簌,还泛着些发灰的深蓝。
女子身侧坠着只极似聚灵瓶的葫芦,单手执一面素幡,幡上有血红的‘招魂’二字——这两字身若游龙不定,字体百变,墨色时粗时细、时隐时显,颇像鬼魂之状。
另一侧掌中搁着支即将燃尽的香,香灰堆在掌心处,似已站立多时。
祈鬼招魂之式,可女子身前未供任何牌位,只是并排放着诸多物什:一只被细绳束缚的、通身漆黑的母鸡,母鸡侧边摆有两壶烈酒,烈酒侧两只瓷盏。
瓷盏一空、一满,满盏之内呈有细腻的白盐。
‘新鲜’的生魂俱被拦在白面圈外,似已迫不及待。
骆美宁未过多在意所供诸物,几乎即刻之间便被她那张脸吸引了过去:整一张熟人面孔,额前还缀有一枚鲜亮的花钿。
——分明是为赩炽去寺中取水蛭入药的那个女侍,她已然不再梳丫鬟髻,面上未有半分惧意,昂首挺胸,将手中招魂之帆震了又震。
船舫之中,一行数人,莫非都会这些歪门邪道?
骆美宁屈身躲在一棵树后,抚了抚身侧的聚灵瓶,将两指搭在木塞上,半晌,又将木塞往里摁得紧了些,朝仙鬼做出口型道:“难道你炼出的聚灵瓶不止一个?我和她手里的,哪个真哪个假?”
仙鬼未答,面容紧绷,身子渐渐腾至空中,往洒满白面的环状圈中迈入一步。
登时,平整的一层白面上印出道足痕。
圈中女子正将招魂幡刺入泥地,一手捏着满掌香灰,一手启酒壶壶盖,将酒液朝身上淋去,但见白面之上的足印,心中一颤。
寻常方士,不通阴阳不辨鬼怪,均赖白面识别。
这女侍远比赩炽年幼,她似有些胆寒,只觉自己学艺不精,忙取两壶酒将自己通身上下淋透,便连发髻也不曾放过。
饮下两口余下的壮胆,又抓了满手白盐往仙鬼落下的足印处洒去,喝斥道:“谁?”
骆美宁牢牢阖着嘴,一言不发,连呼吸都唯恐重了。
仙鬼转而退了回来,他朝骆美宁道,“仿品。”
骆美宁眨眨眼,又做出口型:“仿品?她的还是我的?”
“自是她手中为仿品,”仙鬼冷着面,“你还不如人家胆大,你去夺了她的乌鸡与招魂幡,拿绳将人绑了。”
正听仙鬼说着,但见此女侍匆匆捉起身前绑缚的乌鸡,单手似有几分无计可施,便用鼻子将它的羽毛朝脖颈两侧拨了拨,张大大了嘴,一口咬了下去。
白生生的两排牙齿转眼便被鸡血浸透,这只乌鸡咕咕叫了两声,挣扎半晌,直至‘咔嚓’一声,脖颈被掰断,才尽了动静。
迟了。
骆美宁只是朝仙鬼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并未依照仙鬼所言扑上去,仍于树后悄声静探:
女侍蹲下身子,将滴坠着热血的乌鸡凑近身前的空瓷盏,接了满满一盏,又划破自己掌心,取下身侧葫芦,把掌心血涂抹在葫芦外侧温养着。
于瓷盏外侧洒满层层白面,又将葫芦搁在瓷盏之中浸润,把乌鸡断气的乌鸡扔在白面圈环正中处。
待拨开葫芦口的木塞,女侍咯咯得笑出声来。
草木灰外的具具生魂蠢蠢欲动,却碍于那圈符纸徘徊在圈外。
不过须臾,骆美宁就见这乌鸡尸身上凝出了道生魂。
它的脖子歪倒在一侧,滑稽又恐怖得伸缩着,迈开步子,恍若受到吸引一般朝着葫芦口去,于白面之上落下串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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