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林离宿在了客房。
客房的床榻她睡不习惯,翌日起来腰酸背痛。但这并不耽误她办差,卯时太阳刚冒出头,她与袁震两人便带了十数人马,朝着老君坳的方向奔去了。
这一去,就是三天三夜。
“姑爷,今日膳食可还合您的胃口?”
午时,穆予一身杏色长袍,端坐于堂屋用膳,曹管家在一旁伺候着。
“您不必随行服侍,我已熟悉府内地形,可自行往来。”
穆予心想,这老头天天跟个尾巴似的跟着,甚烦。
“姑爷,大人临走前吩咐过须得伴您左右伺候着,老朽可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倒是安排的周全...”
穆予眉尾轻扬,呵,这女人分明是怕我跑了。
“是啊,老朽在林府三年有余,还从未见过大人对谁如此上过心。”
曹管家压低了音量,又道,“就连中殿那位,太子殿下,数次想进这屋里讨口茶喝,都被大人拒之门外。”
“太子??”
“是啊,太子殿下,怎么了吗?”
曹管家见他唇角微颤,双眸闪躲,那张本来清冷的脸,竟溢出了一种看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穆予察觉到了自己适才的异常,才又淡淡说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来这儿讨茶喝?”
“哎,我一老头子本不该嚼这个舌根。就在十几日前,太子还来过府里,当时与大人有过一番拉扯,后来好像是闹得不愉快,便回去了。”
“如此,想不到他们还有这般过往。”
“大人对太子殿下从来都只有敬重之情,如今啊与姑爷成了婚,更是不会有其他别的想法,姑爷大可放心。”
“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穆予勾了勾唇角,心绪不禁蔓延开来。
想来,他已有十七年没再听人提到过“太子”这两个字了。它们就和这双瞎掉的眼睛一样,不,和很多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的人一样,都是曾经在他的人生中短暂又鲜活地存在,却又被人用最为残酷的方式剥夺了,唯一留下的,只有余生都无法抹去的黑暗。
“曹管家!快来搭把手!”
穆予飘荡的思绪被门外传来的喊声拉了回来。
曹管家急匆匆跑上前,只见林离左手扶着一个老人,右手拎着一个箩筐,一瘸一拐地进了府。
“大人,您这是...他又是谁?”
“李暌李神医,你先扶他去客房歇息。”
“那您手里这些...”
“哦,就是些药材,让霓儿拿去洗过晾干即可。”
“大人受伤了?这腿上还流着血呢!我先给大人处理一下伤口吧!”
“小事儿,等下我自己来,先带李神医去房里歇息吧,他可比我重要。”
老人听罢,在一旁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大人说笑了,真正重要的定然不是老朽。”
曹管家扶过老人:“老先生,随我来。”
林离继续朝堂屋走去。
迈进门,见穆予坐于桌边已经放下了碗筷,便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穆予答:“吃饱了。”
林离坐到木椅上,从一旁的斗柜里取出一个木盒,一边说道:“哦,晚上我让膳房换些菜式。”
她熟练地撕开裤腿,从木盒里拿出棉花给伤口做清洁,接着又拿纱布快速裹了几圈。
“为何受伤?”
“你鼻子还挺灵。”
“血腥味如此重,很难闻不到。”
“采药材的时候从山上滚了下去,幸好卡在了一棵大树上。”
“采药材何用?”
“给你治眼睛。”
“......”
穆予倏尔阴沉下脸,猛地起身要走,怎料却被一旁的木凳绊倒,整个人狠狠摔在了地上。接着“哐当”一声,一旁的花盆晃了几下最终还是倒了下来砸碎在地,粘腻的泥土沾满了他的杏白色长袍。
林离立马放下纱布,跑过去扶他。
“别碰我!”他甩开林离的手。
“你都出血了!明明看不见还逞强。”
“不用你管。”
穆予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摸索着朝屋外走去,脚步凌乱而急促,脸色青白憋着火气。
“好好好,我让霓儿扶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
林离看着他局促踉跄的身影,暗自摇头:“眼睛看不见,脾气倒挺大。”
......
次日,林离一早便带着李老神医到穆予房前。
“起了吗,李神医先替你瞧瞧情况。”
门内无人回应。
林离又敲了几下:“开门,不开我可直接进来了啊。”
“不治,走。”穆予的声音冰冷彻骨。
“你为何不治?给我个理由。”
“没有理由。”
“那就得治,李神医这么大老远过来,可不是看你发脾气的。”
“听不懂我的话是吧?我说,我不治。”
李神医摇摇头,道:“林大人,我看今日还是算了。”
“为何?”
“他情绪如此激动,必然导致眼腔充血,也会影响老朽的判断的。”
林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行吧,那麻烦李神医了。”
“不麻烦,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院内的槐花树下,李神医才道:“老朽遇到过不少病人,也和大人的夫君一样,起初之时也是拒绝治疗。”
“神医可知其中缘由?”
“自然知道,他们呀,是害怕。”
“此话怎讲。”
“目盲的时间越久,便越害怕。害怕有了希望之后,又落空。于是乎,还不如从一开始便不抱希望。”
闻言,林离神色恍然,片刻后又恢复了那股笃定:“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试。”
“哎,大人的心情老朽理解,只是如果病人自己没有做好准备,那老朽的治疗也将十分困难。毕竟这不是短时间的事情,治疗过程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种情况下,老朽也不敢保证效果呀!”
林离眸色深沉,她低头沉默了半晌,又转头看向穆予房间的方向,才说道:“明白了,我来想办法。”
暮色降临,林离来到穆予门外。
“能聊聊吗?”
“不方便。”
林离背靠着门边,抬头看着天边渐渐盈满的月亮:“那...我就在这儿说。”
“......”
“我特别明白那种失望的感觉,很挫败,很沮丧,我也明白大部分的失望都是源自不切实际的希望。但是...你知道吗?有时反而就是那个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自己,常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治疗眼睛不是一件坏事,治好了是惊喜,治不好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不是吗?”
“......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但我想和你一起分担。”
“不需要,睡了。”
......
深夜,黑衣人再次进了穆予房内。
“主公,林离此举甚是可疑啊!咱和她根本不熟,她怎会如此好心替主公医治眼睛?依属下看,其中定然有诈!”
“想来,无非是想羞辱我罢了。”
“好一个毒妇,心思竟如此之深!主公,要不然......”黑衣人拿手在脖子上一比划,随即看向穆予征求他的应允。
许久没人说话,半晌穆予才道:“要不然怎样?你倒是说完啊...”
“属下的意思是,要不然咱直接做了她。”
“不可。如今只能先稳住,拿到卷宗要紧。”
“可大人如此处境,属下实在放心不下啊!”
穆予扬了扬嘴角:“我有个办法。”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鬼哭狼嚎打破了林府的宁静。
“卖身葬父!!求官人可怜可怜小的,将小的买回家吧!小的必做牛做马,报答官人的大恩大德!”
林离从客房的床榻上弹起,顶着一头鸟窝似得头发直直冲去大门口。
拉开门一看,一个粗布麻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乞丐在一辆木板车旁哭得撕心裂肺。
林离走上前,一股腐肉的恶臭扑面而来。
乞丐猛地抱着林离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人,您行行好,买了小的吧。天气愈发暖和,车里的遗体已经承受不住了。”
“早干嘛去了,都这么臭了还没埋。”
“小的身无分文,只能卖身换点铜钱,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林离长叹一口气,这大清早什么事儿嘛!她转身跑回房间,拿了半吊铜钱出来给了乞丐。
乞丐瞬间止住了哭泣:“好嘞,小的这就去葬了家父,午后就来府里报道。”
“不必了,我们暂时不缺家丁,剩下的钱拿去吃顿饱饭吧。”说罢转身就要进门。
“大人!!”乞丐一下扑到林离脚边,死死抱着她的脚,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大人还是把小的买了吧!小的从小照顾眼盲的父亲,伺候瞎子可妥当了。”
这时林离本能地警觉了起来:“你怎知我府里有瞎子?”
乞丐偷偷瞥了一眼林离,抹了一把眼泪,又道:“大人前阵子大婚,新郎官是个瞎子,这事儿街头巷尾可都传遍了,我们这些流浪街头的人还能不知道嘛。”
“一个个儿还真闲得慌。”林离翻了个白眼,“你还赖在这儿作甚,走吧,我不缺人。”
“大人...我...”
“就他了。”
就在乞丐死乞白赖欲再次抱上林离大腿时,穆予不知何时立在了门边。他一身雪白寝衣贴身,领口敞开至腰间,寝衣下纤细的腰肢隐隐可见。
林离瞥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你怎么出来了...”
“被你俩吵醒了。不是要治眼睛吗?我正好需要一个人随行伺候。”
“你愿意医治了?”林离转头看向他,严肃惯了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先让那老头来瞧瞧,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行!不过我得先去趟刑庭司衙门,很快就回来,你在房里等我。”她转身又对乞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的名唤苏二虎,您就叫我二虎就行!”
“二虎,那你午时便去找曹管家报道吧。”
......
一晃,已是更深夜静。
穆予房内的烛灯还燃的透亮。
“主公,我就知道这人不靠谱吧!还说很快就回来,这都半夜了!”二虎在房内踱着步,直发恼骚。
穆予没有说话,继续捯饬着手里的叶子蜻蜓,一旁密密麻麻摆着的,还有十数只蚱蜢。
“再说了,那个自称李神医的老头,也不知道是真的神医还是从哪抓来的神棍呢!要我说呀,主公还是别等了,先去堂屋用个晚膳吧。”
“不吃。”
“那属下吩咐膳堂送到房里来?”
“不饿。”
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似是大门开了。
“莫不是林大人回来了?”
二虎迈到窗边,将窗户往外推的开了些,探出脑袋一瞧。
进来了两个人。
其中走路歪歪扭扭的是林掌司,另一个...二虎也不认识。
只见曹管家匆匆忙忙迎上前去:“有劳太子殿下送我家大人回来了!”
“太子殿下?!!”二虎猛地回头看向穆予。
只见穆予放下了手里的蜻蜓,脸上似有恼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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