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云霞漫天。
信阳城的紫微宫就好像印盖在这片黄土地上的红章,板正又庄严。
经年变迁,朝代更迭,它却更似一个经久不衰的舞台,无数人拼命厮杀只为上这舞台演过一遭。但它呢,它从不在意谁曾登上来演过,更不在意谁正在这里演着。
“祝官家,福寿齐天,安康万年!”
紫微宫的延福殿内,晁帝一身褐红龙衮,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之上,文武重臣立于大殿两边,躬身齐拜。
“众爱卿不必多礼,都坐下吧。白日里,你们也陪朕这个无趣之人赏了一下午的诸宫调,今夜啊,众爱卿尽兴就好。”
“是。”
大臣们纷纷盘腿坐下,只见太子晁风走到殿前:“父皇,儿臣倒有个不错的想法。”
“哦?吾儿有何见解啊?”
“父皇,儿臣在城郊的景泽山上围了一片树林,放养了些豪猪和家兔。阳春三月正值其活动频繁之时,儿臣斗胆,自荐组织一场围猎,替父皇庆寿!”
霎时殿中议论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个儿文官们,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武官们则一个个屏息凝神,就像是生怕呼吸声重了些惹来杀身之祸一般。
“官家自登基以来,可就没再上过马背,也未再拿起过弓弩了呀。”
“可不是嘛。我朝向来以文为尊,围猎这等粗俗野蛮之事,恐有碍国学的宣扬发展啊!”
至于大臣们为何反应这般激动,此事,还得从晁帝是如何登上这皇位说起。
十七年前,战功赫赫的汴朝大将军晁徵,在一场冬日围猎中举兵而反,一箭射死了汴朝皇帝李仁楷。他的精兵铁骑围了信阳城整整三十日,一夜之间,紫微宫内血流成河,信阳城内哭喊连天。
而后,晁徵登基建立南朝,第一件事便是整改律法,宣扬以文为尊,削弱武将实权。故而在南朝,武将们的地位不如文官,信阳城内更是明令禁止大范围传授武学。
这是一段人人都不愿想起的过去,此刻,却被太子当众提了出来。
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晁帝,担忧太子今日恐会惹得龙颜盛怒了。
但晁帝却是出乎意料地冷静,神情并未流露出丝毫介怀,甚至端起酒盏品了一小口,待到殿中讨论声渐渐平息了,才眯着笑眼扫视着他的众爱卿:“众爱卿觉得,太子这个提议如何?”
这下好了,殿上的大臣们一个个就跟吓破胆一般,脸色铁青,不敢有一句妄言。
见无人敢应承,晁帝突然大笑了起来:“朕倒是觉得,未尝不可。哈哈哈哈!”
晁风又道:“儿臣定当安排妥帖,不如就定在三日之后?届时大臣们也可携带家眷同去。”
“允了。”
“谢父皇!”
大殿其余人见状,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看来官家还是很在意太子殿下的。”
“是啊,如此状况,官家竟还能挂着笑脸。”
“就前几日,太子刚与契丹人签了五年的和平协定,官家甚悦,自是不会迁怒于他的。要换作你我,此刻怕是已经人头落地了。”
大臣们这下才放下心来,各自端着酒杯寻人推杯换盏去了。
晁风站到了林离面前:“阿离,你大婚之日本宫未能到场,这杯便祝你新婚美满。”
林离赶忙起身,回敬道:“多谢太子殿下。”
“本宫听闻,你已找到了医治眼盲的神医?”
“回殿下,微臣运气好罢了,觅得一位良医。”
“哦?你家那位姑爷,可能看见了?”
“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既然如此,三日后的围猎你便将他带上。”
林离心里一默,眼盲之人行动本就不便,若去那般场合必会遭人苛待,于是连忙推拒道:“殿下,我家那口子身板儿弱得很,别说围猎,那弓都拉不开,大可不必去丢人现眼了。”
“林掌司此言差矣。身为我朝刑庭司掌司的丈夫,他自当与其他大臣的夫人一般,积极结交朝廷官员,替妻争光。若他能对国家政事有所贡献,封个诰命丈夫也并无不可。”
诰命丈夫...林离对她家这口子可没有这番期许,他那身板儿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再者,朝堂之人个个都是人精,他那样子一看便知头脑简单,还不得把自己玩儿死。
“......殿下,此事微臣恐不能答应。”
“本宫何时与你商量了?此事你必须办妥,不得有误。”
太子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人了。
接下来的整个寿宴林离都如坐针毡一般,熬到宴席一散,她便大步流星奔出了宫。
......
夜风习习,林府那棵洋槐树已落了近半数的槐花。
穆予坐于廊边木板,沐浴在满月的银辉之下。
“这么晚了,还没睡?”林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气息还有些许急促。
“这么早,你怎么回来了?”穆予故意反问。
林离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没意思,还不如早点回来。”
“公务之事,你不是一向在意得很?”
“吃酒奉承算什么公务,我林离没那闲工夫。”
“那日你不就有这闲工夫?”
知道他在趁机揶揄自己,林离道:“没想到你这人挺记仇啊。”
“没别的长处,唯此一个优点。”
“我还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记仇算作优点的。”
穆予没有再说话,仰起脸试图捕捉些月亮的光华。
她转头看向他,问道:“眼睛可有不一样的感觉了?”
“隐约,能捕捉到朦胧的月光吧。”
“真好!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说吧。”
“三日后太子组织围猎,就在城郊的景泽山,不远。但是要求携带家眷,所以...”
穆予将头偏向她,又偏了回去,才道:“为什么是我?”
“啊?我不就你一个家眷嘛,哈哈哈...”林离尬笑。
“我是指,一开始,为什么偏偏选我?”
林离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身旁之人的侧脸。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而浓密,皮肤白跟瓷瓶儿似的,不知是否因为眸中无物,整张脸隐隐流露出一丝寒凉,倒确是和小时候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月亮不是一直挂在夜空的,世间也总有可怜人在苦苦寻找自己的月亮。”
林离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为什么......因为刚好我想成婚了,刚好你也看不见,不会嫌我丑。”
“那你何必给我治眼睛?看不见不是更好吗。”
“嗨,既都已经成婚了,还怕你跑了不成。你呢?在烟雨寺那日,你本是真的打算出家?”
穆予唇角轻扬,道:“一只脚已迈进了佛门,却是生生被你截住了。”
听了这话,林离心里反而像被刀子捅了一般,扎得生疼。
“这些年你该是遭了不少难吧?不然又何苦入那空门。我虽没念过什么书,倒也知道佛家讲究一个万般皆空,只有对这个世界失望之人,对尘世无所留念之人,才愿意走那一遭。”
这次换穆予沉默了。
林离又换了个语气,说道:“不过都过去了,我也不问你这些年靠什么营生过活,可吃得饱穿得暖。至少往后呢,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更不用愁饿肚子了。当初答应了替你改命,我定说到做到。”
“你打算靠什么替我改命?刑庭司掌司即便风光,刀口舔血的日子却是没有尽头。”
“这世道,做什么营生不都如此嘛。况且官家待我也不错,趁年轻还能卖命,就再干几年呗。”
“官家真的待你不错?”
“那是当然,太子殿下人也好,也有能耐。只是我不愿将感情和公务混为一谈,他不懂。”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我先回房了。”
“那围猎之事?”
“自会同去。”
林离待他回了房,直到房内再没动静了,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
是日天朗气清,旭风和畅。
景泽山的后山之上,锦旗翻飞,山腰一处空地,支开了近十丈宽的营帐。营帐之外,数千禁军银甲加身,列阵于营帐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晁帝一身褚红色锦袍,眯着眼睛扫视着各位大臣及他们的家眷,目光很快落在了林离身旁这位眼生之人身上。
“这位是?”
见官家盯着穆予,林离立即起身作揖:“回官家,他是臣的夫君,名穆予。”
“他为何神色散漫啊?是不敢与朕对视?”
“还望官家赎罪,他自幼眼盲,不能视物。”
“眼盲??林掌司何时嫁了如此一位人物?朕怎么未曾听说呢。”
这时太子开口道:“林掌司大婚之日,父皇恰于相国寺礼佛。说来也巧,林掌司这位夫君啊,也是从一寺庙里绑来成亲的。”
“哦?寺庙里绑的,莫非是个出家人?”
林离解释道:“回官家,穆予确曾入过佛门,但已经还俗,微臣自是不敢随意辱没佛门圣僧的。”
“看来林掌司不仅平日里大刀阔斧,找的姑爷更是如此违时绝俗,还真是我南朝的一块儿宝啊!”
大殿内其他大臣以及那些家眷女子也低声议论了起来,大臣们不外乎对林离的所作所为又再一次评头论足一番,那些家眷女子嘛,多是直勾勾盯着穆予,脸上挂出一副像是惋惜他英年早婚的神情。
“官家谬赞了。微臣不过一粗鄙悍妇,穆予也就是一个普通人,既不能文也不能武,空有一副皮囊罢了。”
晁帝的目光依旧停在穆予身上,问道:“今年多大了?”
林离答:“他今年...”
“朕问他呢,难不成还是个哑巴?”
林离微微倾斜身子靠向穆予,小声道:“你回一下官家。”
穆予这才开口,语气异常平静:“今年二十又五。”
晁帝神色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转过脸来,朕倒要瞧瞧林掌司所言的空有一副皮囊,是否比那潘郎还要更胜一筹?”
穆予将头转向了晁帝。
一片朦胧中,他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身披盔甲于血泊中提剑而来的魔鬼的身影。
那尘封十七年的幽暗又再次笼罩而来,不知何时,穆予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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