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厂,死人并不少见。
可将全身剥光了剐下骨肉,再抛进护城河里叫全城人都瞧了个清楚,却从未有过。
魏五派了二十个厂卫,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沿着燕祜河一路拦网,才将杜三儿的大部分尸块从燕祜河中捞起。寻到他残破的下身时,岸边围了数十个百姓对着杜三儿尸块上去势的位置指指点点。
这死的不是东厂的人,而是东厂的脸面。
如今,被水泡胀了的尸块摆在草席上,大部分肉块的边缘都破碎不堪,勉强能摆成一个人形。杜三儿的脑袋倒是还完整,就是左眼被游鱼吃了去,半边脸的皮肤都从颅骨上被啃食得剥落下来,肿胀的脸上不带半分血色,白生生地令人作呕。
魏郯只瞥了一眼就让人盖上了。
“怎么回事?”
*
昨夜。
三桥街的瓦肆是城东二十九坊最热闹的地方。一到夜里,耍百戏的艺人登了台、脚店的幡子下挂了灯笼,人便也随之聚集起来了。
从瓦肆口往里走,便见得两边的屋子、勾栏、货药铺、卦摊儿鳞次栉比,人流熙熙攘攘。时节近夏,街边的夜市摊儿越发多了,卖凉水、卖鸡碎、卖糖果子、卖广芥瓜儿……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好不热闹。尽管今夜无星无月,可这瓦肆中火光排排、人声鼎沸,繁华倒更甚于白日。
此时的杜三儿正坐在一脚店外,怀里捧着酒壶正喝得尽兴。
今夜有自淮南而来的歌伶上台,杜三儿好饮酒、好听曲儿,便趁着今日散值早,先到了瓦肆提前占座。脚店老板见他一身东厂番子的规服,自然是不敢怠慢,沽了最好的酒,一丁点儿水都没敢兑,还切了上好的羔羊肉奉上,这杜三儿吃吃喝喝越发畅快,歌伶还没上场就醉了三四成。
待到二更天,那歌伶终于到了。第一曲《亭前柳》莺舌宛转,唱得玉润珠圆,杜三儿听得高兴,连连高赞,一曲唱罢随手便扔了两粒银珠子上台。
台下其他观众同东厂的番子一棚子就坐,没谁真能听得进曲子去,待到一曲终了,瞧杜三儿当真是来听曲儿的,这才纷纷跟着他喝彩,将手上的钱物抛到了那歌伶的脚下。
——只不过没人敢扔的比杜三儿多就是了。
而正当那台上歌伶起调,要唱第二曲时,这坊间忽然从不知何处飘了一阵薄如烟尘的雾气来。
这雾气薄白,无味,却又不潮湿。初时人们还以为是何处着了火,站起身四处寻了半晌,没见着火光,也没寻到这雾气的来处。只是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夜风又将这雾气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歌伶的南腔小令再次袅袅响起,座下众人不过片刻就将那古怪的薄雾抛到了脑后。
酒正酣时,歌伶的曲儿也唱过了一茬。杜三儿捏起盘里最后一块下酒的羔羊肉,刚想让老板再加一碟炒银杏且作按酒,坊里的钟鼓楼忽然响了鼓声——三更天了。
“今儿时辰过得真快。”杜三儿嘟囔一句,将酒壶里的剩酒一把饮尽,便起了身。
明早他还得上值,再晚回缉事厂就没法睡了。
他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径直离了脚店,老板送他如送佛爷,自然也没敢问他要酒钱。
就是这样,整间脚店的人瞧着杜三儿在三更天出了瓦肆。
*
“从瓦肆出来之后,便没人再见过杜三儿,他一直没回缉事厂,直到今天晌午有人在河里瞧见一个漂着的人头,报了顺天府,这才发现杜三儿已经死了。”魏五道。
魏郯捻了捻袖口:“杜三儿近来可得罪了什么人?”杜三儿死状可怖,若非是有深仇大恨,没人能用这样狠毒的手段将他分尸抛入河。
魏五犹豫片刻,道:“城北有一农户,前些日子上顺天府递了状子状告杜三儿,被顺天府压了下来。”
“告他什么?”
“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东厂的马队不过一刻钟,便聚在了城北的净瓶山下。
魏郯坐在马上瞭望四周。这地方实在贫瘠,地上的荒草、低矮的土墙、破旧的青瓦,和着不远处的秃山,秋水共长天一色,灰败得一脉相承。
净瓶山产硝石,大矿收在朝廷名下,多供工部造军火。产硝石的地方地里带毒,寸草不生,净瓶山下方圆三里都种不出好东西,城北这一带的农户在农闲时,便在山脚挖些硝石边角,在夏季做起了制冰的买卖,才能勉强维生。
荒芜的小院里停着一辆牛车,稻草凌乱地四散着,墙角随意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陶罐,院中菜畦里栽种的莴苣已经蔫黄,显然好些日子没人打理了。
魏五从小屋里将一个中年汉子拖了出来。
那汉子约莫四十上下,生得普通,黝黑而精瘦,瞧着脸色极差,没什么精神头。他被魏五拖出来之后,也不叫喊,抬头看了一眼马上的魏郯,便垂下了头。
“大胆!”魏五冷着脸直接给了那汉子一耳光,“见到千岁大人敢不行礼!”
那汉子被魏五一巴掌掼倒在地后,才像是从大梦中醒转过来似的,双膝跪地朝着魏郯磕头:“草民参见千岁大人。”
这汉子名为崔震九,是城北的农户,平日种地,也为城中大户制冰。原本同东厂沾不上关系,可半月前崔震九刚满十四的女儿不知怎么被杜三儿看上了,强行掳走了三日,等到送回家时,女儿便已成了一具尸体。
这崔震九没钱没权,却又想为女儿申冤,前些日子便日日用牛车拉着女儿的尸首到顺天府门口击鼓递状子。可顺天府又怎么敢得罪东厂?他们撕了崔震九的状纸、砸了崔震九的牛车、还将崔震九打了一顿,硬生生将此事压了下来,自那之后这崔震九便没了动静。
便见这崔震九朝着魏郯一头磕完,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我问你,昨夜三更时分,你在何处?”魏五问他。
“在……朱家野茶摊,我睡不着,从三更到今儿早晨,一直在那待着。”崔震九低着头道。
魏五蹙眉:“可有人证?”
崔震九道:“昨夜野茶摊上的客人都识得草民,我们大多都住一个村子。今早卯时我帮着茶摊儿老板朱保一块收了摊,路上还遇见了上桥摊卖香椿的马姥姥,皆能为我作证。”
崔震九提及的人证很快便带到了。
出人意料,乌泱泱的一片。昨夜朱家的野茶摊来了个说书人,足有二三十人在茶摊上待到了三更以后,所有人都知道崔震九昨夜三更时在茶摊。
“昨日崔兄弟接了城里的活,傍晚去了城南,夜里回来的时候连家都没回,背着家伙什在摊上坐了一整夜,小的们都瞧见了。”野茶摊的老板朱保道。
魏五亮了一把腰间的长刀:“你们可知,倘若有谁做了伪证,全家便都得进一趟私刑狱。”
“可不敢!”众人跪伏,“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千岁大人!崔震九到的时候正赶上打更的梆子响,正正好是三更天!”
魏五同魏郯对视一眼。
杜三儿三更从城东瓦肆出来。
崔震九三更来到了城北的野茶摊。
城东到城北足有半个时辰路程,崔震九就是能飞,也没有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可还能有谁有理由杀了杜三儿?他行事虽然嚣张,可到底也没积得了那么多的仇家,从他生平细细捋了一遍,也就是崔震九能杀他杀得义正辞严。
魏郯的视线在崔震九脸上停了停,随后再一次扫过这处破落的小院。
“你女儿的尸首呢?”他问。
明天就要上夹子啦,所以今天早点更新。
因为夹子的关系,明天的更新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大家中午不用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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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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