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的殿宇之中,一个身着明黄色寝衣的中年男子斜倚在内间床榻之上,垂着眼皮似是正在小憩。
这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正值壮年的容貌并不苍老,脸色却蜡黄难看;此时才至夏末,他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厚实的棉被,显然是生了重病。
男子半阖着眼,将将欲睡,猛地身子却是一颤,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
这时,便见一个瘦高少年赶紧上前,他轮廓生得锋利,脸色苍白且冷,细长的眉眼漂亮,却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漠与疏离。便见这少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熟练地轻拍着男子的背,一面为男子顺气,一面递上一块帕子,欲接住男子咳出的痰。
一抹血色沁湿了帕子。
少年停顿一瞬,拍背的动作变轻。
过了好一会儿,那咳嗽才停。少年刚要不动声色地收起那块带血的帕子,却被男子的话打断动作。
“得了,别藏了。”声音嘶哑,透着一股难以忽略的疲倦,“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清楚。”
少年轻声道:“要奴才传御医来吗?”
“昨日传御医来的时候你不是在场么?他们那副支支吾吾、生怕落罪的模样朕已经看厌了,无非就是让朕勿要操劳、保养龙体,再开一沓贵重又无用的药方。”男子说着,胸口便又感觉到难忍的痒痛,捂着嘴再咳了一阵后,额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男子又缓了一会,随手将被子上散落的奏折扔到了少年手上:“朕看不了了,你从桌案上拿来朱笔,仿着朕的笔迹批了便是。”
“皇上,这有违朝纲……”少年低着头道。
男子不耐地摆了摆手:“这些年一直不都是你下笔批的折子?要有违朝纲早就违了,倒也不差此时,如今只不过将你念奏折与朕听这一步省下了而已——朕知你能把握,别出乱子便是了。”
少年道了声谨遵皇命,上前将棉被上散落的奏折收进臂弯里,抱到桌案上;接着又极为细心地返回了龙榻前,将男子身上的棉被四角掖好了,确保男子躺得舒服了些,这才回到了桌案前。
只见他熟练地跪坐案前,像是重复了几千上万次的动作,修长的手指执笔,掭饱了朱砂,批阅起了奏折。
男子的眼皮有些沉,有些模糊地瞧着案前那道身影。
少年平日里总佝偻着的脊背不知何时挺得笔直,显出颀长而薄瘦的身型。男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他自小收在身边的少年,如今似乎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头去。
少年手中的笔杆端正,仔细而精巧地模仿着这桌案主人的笔迹;笔尖墨迹沙沙作响、他专注而郑重地翻阅着奏折,于无声无息间,竟显出一股浑然天成、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男子看了半晌,终于困倦了。临阖眼前,一道悠长而略带遗憾的叹息传进了少年的耳朵。
“你要不是个宦人就好了,就能为朕光明正大地在前朝效力了。”
少年握笔的手紧了紧。
可却也是此时,眼前的画面猝不及防地转换。
金碧辉煌的殿宇瞬息之间化作的残破的村巷和灰败的场景。
耳边充斥着混乱的“阉狗”、“乱党”、“窃国贼子”,那殿中的少年手中的朱笔变成成了马鞭。少年想要驱赶周围的人群,可簇拥的人头却是越来越多,一张张狰狞而愤恨的脸挤在眼前,漫天的咒骂声,如同地狱冤死的恶鬼,他们的眼中纷纷露出深重而凶狠的恨意。
“阉狗!”“乱党!”“没·种的猢·狲!”
“伪造了诏书的窃国贼!”
少年慌张地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背却撞上了人。
他转过身,瞧见眼前一个精瘦黝黑的农户,正抱着一个陶罐朝他大吼出声。
“妖魔喽啰同桌而啖,恶虎伥鬼狼狈为奸!”
“千岁大人,你何曾给了天下人说法!”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的面孔却又一阵扭曲,那农户换上了一张多年未见的脸,明晃晃的龙袍刺得他眼睛生疼。
先帝对他怒目而视,瞳仁中布满了血丝:“魏郯,罔顾朕如此相信你,你竟敢伪造了朕的诏书、窃了朕的国!”
“魏郯!你又何曾给了朕说法!”
“魏郯——”
“魏郯!”
*
魏郯自梦境中猛然醒来。
他胸口起伏着,不自觉地捉住了榻边的床帏。梦中的场景仍在眼前,那一声声狠戾的叱骂仿佛在萦绕在耳边。
魏郯出了一身冷汗,将寝衣背上浸得湿透了。
“水,水。”他嗓子一阵火辣辣的疼,嘶哑地唤人。
话音还未落,朦胧的火烛已经自外间摇曳着进了屋里。有人将他从榻上扶了起来,一杯凉水立即递到了他的唇边。
服侍的人极细心,在魏郯喝光了杯中的水之后,便又适时地又续了一杯。
魏郯连喝了三杯水,从喉咙到胸口的那股烧灼才压了下来。
“好些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
魏郯怔了片刻才听出这声音来。
“怎么是你?”他抬起头,眉心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还未从梦中醒转的缘由,向来防备心最重的魏郯,在看清眼前人模样的时候,内心不过只闪过了片刻的惊讶而已。
就……仿佛这人不论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都合情合理。
黎星转过身,将手中的水壶放到桌上,又从屏风上拿了一件袍子披到了魏郯身上,这才开口。
“督公不肯回家,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魏郯伸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颞颥处,仍不忘纠正她:“那是本督的宅子,不是你家。”
“呵,”他听见黎星哼了一声,开口道,“既然是你自己的宅子,却连生病了都不敢回?”
魏郯按揉颞颥的手停了下来。
他倒是第一回听见黎星这样说话的语气——似笑非笑中夹着一丝嘲讽,话里话外像是带着刺。
黎星在自己面前,向来极温驯,无论自己生了多大的气、说了多难听的话,黎星总是一副笑眼望着他,顺着他竖起的毛温柔地往下捋——她实在是太过于乖顺,以至于魏郯时常都会忘记,自己眼前的女子,是个来历、本事、心机都颇不简单的贼人。
魏郯还未来得及说话,黎星已经走上前,凉凉地继续出声。
“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连自己身上着凉发了烧都不知道,还骑着马跨过大半个京城亲自查案,”她颇粗鲁地拽下魏郯的手,将自己柔软的指腹换到了魏郯胀痛的额角,“我看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呢。”
“你敢这样对本督说话?”
魏郯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黎星,指尖才碰到她的手,又下意识地一躲,转成了手背。
谁知黎星反手便迅速地将魏郯的手握住了。
柔软的掌心像是全天下最蓬松的丝棉,将他瘦削的手掌紧紧包裹住。黎星的手比他要暖一些,细腻软滑得超乎了他的想象。魏郯感觉到她的指腹轻柔地抚过了自己的手心,像是轻拂过皮肤的鹅羽绒毛,教他皮肤一颤,只感觉到一股微妙的酥麻来。
他呼吸微微一滞。
“还好退烧了。”黎星捉着他的手说话,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瞪他,接他的话道,“若还发烧,我说的话就要更难听了。”
魏郯张了张干裂的唇,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口用力地跳了一跳。
他避开黎星的眼神,将手从她手中用力抽了出来:“我……本督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昨日夜里,自你从东厂回来就开始烧了。”
魏郯朦胧地想起来,自己从城北回来之后,身体便觉出了几分不适,胃里原本就有的轻微烧灼感蔓延到四肢——他才刚进了飞霰阁,就支持不住晕倒了。
竟是发烧了么?
“所以我昏迷了一日一夜?”魏郯问。
“是。”黎星没好气地说道,“御医说了,督公太过劳累,犯了胃心痛接着又着了凉,身上的病一道发了出来,这才发了烧。你一整日都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整个皇宫都乱了套,好歹现在是退了烧,要不明日便更要……”
“你一直守着本督?”魏郯突然打断她。
黎星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隐隐的欢喜。灯火映照之下,她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不然呢?还有谁能像我一样喜欢督公、一直守在督公身边?”
魏郯心口重重地一撞。
她说了……什么?
只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有人撞开了门。
魏郯抬起头——暗色的规服,银线衮边的飞鱼纹。
——是东厂的人。
魏五从人群中走出来,脸色凝重地高声下令。
“抓住黎星!”
猝不及防的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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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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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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