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夜半,鬼月离按例来到魂宫后山检查九大魂池的情况。
九大魂池是孕育魂境精魂的地方,每月初七魂池中阴气集聚,都会有显象的变化。鬼月离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变化在可控的范围内,不会造成魂境大的异动。
鬼月离走到半山,发现四号魂池旁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像个粽子一样,在池边一动不动。
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鬼珛。
“阿珛?你怎么在这里?”
自从那日鬼珛回来之后,每日除了吃饭,鬼月离都见不到她的影子。
“怎么?现在这魂宫我已经不能四处走动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鬼月离站在鬼珛的斜后方。
良久的沉默。
“我听小龙魂说,你答应了?”鬼月离问道。
鬼珛望着魂池里暗自涌动的水,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是。”
又是良久的沉默。
“其实……”
“鬼君看这魂池的样子,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下一个精魂?”
“通常来说,魂池的精魂三千年出现一个,但是两千年前,二号魂池、六号魂池和九号魂池,同时出现了三个精魂,五百年前,七号魂池又因为万年一遇的十七星连环投射,出现了一个。所以……”
“鬼君是二号魂池,七号魂池是我,六号是六叔,那九号就是你们常说的鬼九。我们提前占用了魂池的灵力,所以……下一个至少是四千年以后,更或者,是七千年以后。”
“是。”
“一千年后呢?没有可能了吗?”
鬼月离看着魂池涌动的黑水,伸手捞了一把,“魂池精气聚集的时候,这水面会涌动起越来越厚重的金光。这些年来,魂池的水,连星光都撒不上来。”
“我明白了。”
红色的星云在后山的上空飘荡,几分隐约的蓝渗出夜色斑斓。
星光洒在鬼珛的身上,洒在鬼月离的身上,唯独不洒在魂池上。九大魂池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将一切都吸纳其中,只剩下无尽的黑,空洞地像是鬼珛自己。
而这星光,鬼珛抬头看了一眼,还是三百多年前才有的。
那时的鬼珛还是小豆丁鬼珛,她扯着鬼月离来到院子里,“鬼君,书上说的星星是什么?我抬头看,怎么啥也看不到?”
“星星就是……一个一个亮亮的小点。在黑夜中,很多的小点,就汇聚成了星星。”鬼月离将鬼珛抱起来,“那边有一颗,阿珛看见了吗?”
“在哪里?阿珛看不到……”小鬼珛小小的脸上都是茫然。
鬼月离指着远处红色的星云,“阿珛看见那团像火一样的星云了吗?”
“看见了。”鬼珛点点头。
“咦……火星云的左边一点点,那一片黑色的地方。”
“看到了,看到了,阿珛看到了!”鬼珛在鬼月离的怀里又蹦又跳,几乎就要摔下来。她开心地抱着鬼月离的脸亲了巨大一口。
响亮的一声“啵!”,糊地鬼月离满脸都是口水。
“鬼君好,阿珛喜欢星星。”
一百年后的一天,鬼珛抬头突然发现,魂境怎么有这么多星星?
鬼珛想到这里笑了笑,望着天道:“后来才知道,那一百年,鬼君每天都去清理魂境西北角的迷雾。”
“西北方位本就积病良久,许多游魂在那离日久生根,胡作非为。”
“只可惜,这么好星光。阿珛看不到几次了……”
“这本是天界透过来的星光,算不得上好。”
两人坐在魂池旁边,目光落在黑水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好像,要一直这样坐下去,坐到天长地久。
“你既决定了,我明日便回信给天君了。”鬼月离的声音打破寂静的夜,打破最后的宁静。
鬼珛心里涌起一阵无名的鬼火,“鬼君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是不是?”
鬼月离有些诧异地看向鬼珛。
“是你安排的。”鬼珛今晚第一次转头看着鬼月离,眼里是怨嗔、是愤怒、是无奈、是疏离,是恨夹杂着爱。
“被我说中了,说不出话来了?”鬼珛逼近鬼月离,像是在用目光进行凌迟。
她接着说道:“是你将礼辰留的游魂留在魂池养着,是你带我去不寿山找解药,你允许我去天界送解药,你让我去帮他找肉身,将他的肉身引渡回去……这每一步,你都默许、都支持。
鬼月离被鬼珛逼地身体向后仰。
“你早就看出礼辰留对我生出了情愫,于是你便推波助澜,处处让我帮着他。如此,不仅可以可以让他欠我的恩情更多一些,让这份情义变得更大一些,还能让他的权势也变得更大一些。如此,你不仅能把我送出去,还能送天界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一纸婚书下来,正合你的意吧?在所有人眼里,是礼辰留选择了我,但事实上,是你选择了他,是你选择助他成为新任天君,选择让他成为我的夫婿!我说的,没错吧?月离鬼君?”
鬼珛的脸因为激动充血而变得通红,碎发在眼前飘来飘去。
鬼月离想伸手撩开挡在她眼前的头发,手伸到一半,正要落回去,鬼珛一把抓住。
鬼珛将鬼月离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鬼月离像是触电一般,白皙的指节在星光下分明地颤抖。
“你真的就,这么急着让我走吗?”鬼珛喉底发出微弱的声音,眼里几乎涌现出哀求。
鬼月离用力将手抽回来,转头避开鬼珛的目光。
过了半晌才道:“阿珛,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有时候,想问题不要想得太明白。”语气依旧如平日判案一样冷若冰霜。
“不想明白?不想明白难道一辈子被你们蒙在鼓里吗?”鬼珛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
她望着魂池边的身影,有些哽咽:“鬼月离,这五百年来……这五百年来我……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啊?”
“是一个,阿猫阿狗吗?一个随时可以扔掉的玩具?还是一个……一个潜在的对手啊?是不是从我出生开始,你就把我当成一盆随时要送出去的花?如今见到一个还行的养花人,你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东西送出去?生怕留在家里,有一天就变成了祸害。”
“是,你说得没错。魂境从来都不是你的归宿,你应该去到你该去的地方。”
长夜一声叹息。
鬼珛感到那根隐约的长刺终于直插心底,全身都是麻的,大脑反而清醒起来。
鬼珛一笑,抬头扫过空中的星云,泪水滚落下来,“鬼君说得对,我该去我该去的地方。精魂三年年出现一个,魂水渊的莲藕为骨,前任宫主额间血为引生肉,父父子子世代相传……”
鬼珛又自嘲一笑,“我是什么啊?一个不在秩序之中的游魂,一个不得骨血异类……什么万年不遇的精魂?鬼君当年编这个谎,应当是想了不少时间吧?魂池生出自带命体的东西是魂境灾相,鬼君难道不知道吗?鬼君为何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杀了我永绝后患?!”
“谁告诉你的这些?”
“鬼君是真的想瞒我一辈子吗?”
“什么样的命都是自己活出来的,我从不信什么预兆之说。你若想留在魂境,也可以留下。”
“不必。”
鬼月离听到一个干净决绝的转身。
“阿珛……”鬼月离终于转身。
“鬼君放心,我不会回来的。我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出嫁的。这一出嫁,也算还了鬼君这五百年来的养育之恩。”鬼珛继续朝前走,“从此以后,我与鬼君,便两不相欠了。”
鬼月离坐在魂池旁边一言不发,魂池的黑水吞掉寂静的夜。
婚期定在七月十五,小龙魂被任命为婚事的总负责人,忙地焦头烂额。
他刚接到任务的时候本来还兴高采烈,“我一定给咱阿珛半办得风风光光!这可是万年来魂境第一次嫁女,要给三界打个样子!”
结果,左边一个鬼珛面若冰霜:“不必,准点出去就行。”
右边一个鬼月离面无表情:“由着她就行。”
小龙魂一人愣在原地:“不是,我说你们怎么这么不情愿呢?要是这么不开心,那还不如不嫁好了。”
两人听见这话,同时转头道:“要嫁!”
“好好好,嫁嫁嫁!交给我,交给我。保证让二位满意。”
鬼珛要嫁给天君礼辰留的消息迅速引爆了三界。
天界愕然。
“什么?天君要成婚?”
“这大战刚止,根基未稳就要成婚?”
“或是正是因为根基未稳呢?”
“他之前不是逃婚来着吗?”
“对啊,他不是看谁都不满意吗?怎么会看上魂境的丫头?”
“难道天君想与魂境结交?”
“和魂境有什么好结交的,他们又不会偏向谁。”
……
人界哗然,关注点全在鬼珛身上。
“鬼珛是谁?”
“魂境的不都是游魂吗?游魂也能嫁人?”
“谁说魂境都是游魂?魂宫的宫主不就是莲藕身的精魂吗?”
“那这鬼珛也是莲藕身?”
“莲藕身能生出孩子吗?”
“看来这魂境为了与天界攀上关系,真是不择手段!”
“胡说,这是天君主动要求娶人家的!魂境才不稀罕这关系呢!”
“对,魂境素来中立。怎会去攀天界?”
“以前再中立,现在也无法中立了吧。”
“谁说不是呢?不过,天君这样的品学家貌,搁谁能拒绝啊?你会拒绝?”
“反正她也生不出孩子,影响不大。”
“谁说生不出,我可听说,那是魂境万年不遇的精魂,生来就是自带命体,还是成仙的命格。”
“啥是自带命体?”
“自带命体嘛……简单来说,就是和咱们一样,有血有肉。”
“魂境竟然能生出这样的东西?”
“那可不,不然你以为那新任天君是傻的吗?娶一堆藕回去?”
“有道理,有道理。”
“万年不遇的精魂和史上最年轻的天君,登对!”说话那人满意一笑,好像要办喜事的是他家。
……
只有地界感到十分茫然。
“按理说,这魂境,是不是也算咱地界的一部分啊?”
“魂境?应该不算吧?”
“怎么不算?魂境重罚的游魂都会送去寂灭地,寂灭地可是咱地神的直辖机构。”
“对,我听说现任鬼君还曾经去寂灭地修习过呢……”
“这么说来,魂境嫁女,也算是咱们地界嫁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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