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完喜酒回去的时候,驿站客房空空荡荡,窗户半掩,该躺在榻上休憩的怜卿不见踪影。
倒也不是我想见他,只是这酒喝得有些没意思,本想同他说上几句,他却缺席了。
栖霜去驿站的厨房端来几碟干果,坐在四方桌边玩笑道:“怜卿大人做甚么去了?也是要找他最爱的牛乳茶么?”
我坐在她右手边,尽管没在周围感受到旁人的气息,我还是谨慎地使了个避音术:“他为了杀人,忙着探查呢。”
“杀人?”栖霜一惊,“杀什么人?去哪杀?”
“他也没告诉我。”我道。
栖霜剥着核桃,脸儿也跟核桃仁似的皱成一团:“孟真你可别骗我啊,以你跟他的关系居然还问不到他要杀谁,我不信。”
“停停停——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他根本不熟。”我伸手示意栖霜闭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倒是说了原因:万一他出了意外,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被打成同伙。”
她哦哟了一声,忽然问我:“倘若他真出事了,你会去救他吗?”
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怜卿在我面前总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最狼狈的一回也不过是中箭昏了一个晚上。尽管他的计划有太多运气的成分,但我从不觉得他会失手。
“呃……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告诉我他要去杀谁的话,我还是会去的。”
这是一句很圆滑的话,虽然对于救人一事表示了肯定,但前提并不成立……至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是不成立的。
“谢谢你,阿真,我很高兴。”
一个陌生女子推开窗户,轻盈地跳进了房间。她穿着豆绿的婢子衣裳,头发规规矩矩地梳成两个环髻,嗓音甜美温柔:“我今天去建平王府上看了看哦,过几天还去。”
“……”我和栖霜双双陷入沉默。
“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在等我变戏法吗?”她——应该说他——故意把叹气声拖得长长的,“那好罢!”
他从袖中摸出乳白骨扇徐徐展开,倒握向上一抹,又转动手腕,正手慢慢地握着那扇子沉到胸前。被扇子遮盖过的眉目恢复为被我扯下布条时所见的男子模样,而豆绿布衫像春叶般生长、如墨点般晕染,变化为那身深蓝与雪白交错的长袍。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怜卿施展异术,我却很难移开我的目光。那优美的挥扇姿势让我想到了盛京舞姬的扇舞,据说一把飞雪扇能翻云覆雨,舞动天下风流。
盛京舞姬和关陇婚礼一样,我不曾亲眼见过,却从师父口中听过。在我们相逢之前,他去过了太多地方。我正用我自己的眼睛去观看他昔年所见,或许我踏在长安街道的某个脚印,就与他重合。
栖霜干笑道:“怜卿大人原来还能变化为女子。”
怜卿把折扇收回袖子,语气很是随意:“自然可以,女子男子,难道有很大的分别么?”
我心道:在神使眼中,没有性别,只有人与神的分别罢了。
“我明白你为何要用布条蒙住眼睛了,你的这些模样,我的的确确认不出来。”我挖苦道。
“我要潜入王府的,不乔装打扮一番可怎么办?”他不以为意地一笑,坐在了我的对面,“哦,我们倒是赶了个好时候,今日通判女儿成亲,建平王和王妃也去了,不仅没来得及听手下汇报城里进了几个捉妖侠客,王府的守卫还很少,我几乎逛了个遍。”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地点。我道:“你要杀建平王?”
他装模作样地捂嘴,垂下眼睫状似伤心:“我和鸦仙在你心里有这么蠢吗?”
“建平王府的大人物,除了他,就是王妃。难不成你要杀王妃?”
我这话应该是玩笑般的语气,但怜卿竟点了点头:“正是。你知道王妃在入王府前的身份吗?”
我抿唇冷笑:“可不可以别问这种我明显就答不上来的问题呢,怜卿大人?”
栖霜在旁边啧嘴。
“对不起,孟真大人。”怜卿语气极其诚恳。
栖霜别过头去,我猜她在偷笑。
怜卿忽略了她,从碟子里挑了几颗花生剥:“建平王妃是江湖人士。比起王妃娘娘,她流传得更广的名号是关中四杰之一的辟雪刀、刀剑三宗之一百刀门门主之女。她与建平王可以算作联姻,宣告了建平王与江湖势力的勾结。”
“建平王私自与百刀门结盟,鸦仙大人很不满罢。可是看样子,建平王对他的怨气来得更早。”我道。
“正是。这便涉及一桩先帝的旧事了。先帝有个哥哥昌王,贤德而有才干,唯独出身不好。没能立他为太子,是先帝的父皇终生的遗憾。先帝为了宽慰父亲,便发誓,若自己早逝,这皇位便留给哥哥。”
他刻意停顿,我也接住了这个话头:“这誓言当真?兄终弟及的故事都只在上古贤王间发生过,何况是弟终兄及?”
怜卿摇头笑道:“你怀疑得很对,可是却与事实相反。先帝登基没几年,昌王就得了病。先帝估计哥哥会死在他前面,没把这誓言放在心上,不曾想,哥哥病逝没几年,他也病倒了……”
怜卿剥好的花生米都堆放在碟子的边缘,只管剥,自己却不吃。栖霜见他只是打发时间,伸手把那堆饱满的花生米都刨进自己掌心。
真有这么好吃?我很怀疑,在他剥好下一粒花生的时候直接摊平手掌:“我尝尝。”
怜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还是把它轻轻地放到我掌中。
被我打岔后,他又道:“先帝病倒得突然,那时满宫的权柄都收拢到了皇后手中。皇后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代先帝下了道旨意,把昌王的独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立为太子。大殷重孝道,此举本是先帝对他的父皇尽孝,而皇后权倾朝野,几乎无人敢得罪她,是以这昔年的允诺就这样拐着弯地成了真。七日后先帝驾崩,太子便顺理成章地登基,尊皇后为文昭太后。”
“既然建平王能与江湖势力牵扯,”我顿了顿,谨慎地道出我的问题,“那鸦仙和文昭太后,是否也早已有了联系?”
怜卿颔首,肯定了我的猜测:“他们是故交,具体是怎样的交情我不了解,只知道鸦仙因为她走进了人类的朝堂。”
“与神使相关的你也会不知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孟真大人,那是人家的私事。”
栖霜看热闹不嫌事大,啪啪拍掌,恍然大悟道:“哦,鸦仙大人和太后是一对?”
“……先帝知道她和鸦仙是一对吗?”皇帝的妻子找了情夫,闻所未闻,真是敢说,我险些被她逗笑了。可是忍着忍着,忽然又觉出一些不对:“先帝……不会真的知道吧。”
长安城遭逢妖祸后,是大殷对妖最排斥的城池。先帝将最爱的幼子分封至此,或许外人会惋惜不如兄弟姊妹的封地繁华富庶,但长安天高皇帝远,在此处,太后和鸦仙向他们投下的阴影最浅。
建平王初至长安,应当对着浩荡西风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回归了最初的问题:“所以你,哦,鸦仙大人他们不杀建平王,而杀掉建平王妃的意义是什么?”
怜卿轻笑,没有答我的话。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皱眉道:“你都给我们讲这么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并非我不能说。”他抬起眼眸,与我四目相对。那双常常覆在布条之下的眼睛像宁静的湖泊,而夜晚点燃的橘黄烛火,是湖泊中倒映的月亮。
我走了一瞬间的神。
他道:“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刺杀成功,所以我不敢断言。”
我心猿意马地捻着那粒白生生的花生米,问:“需要我祝你一切顺利吗?”
“祝愿没有什么作用。我若得手,你自然可以说是因为你求神虔诚;我若失手,在建平王府魂归离恨天,也没法来追究这飘渺的祝愿。”他说完这些悲观的话,忽然话锋一转,“但你作的承诺却很有作用。我会等你来救我的。”
栖霜噗嗤一笑,然后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向我们摆手:“你们继续,继续。”
显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聊完已是深夜,怜卿叫栖霜早些休息。驿站给我们安排了两件客房,一间是怜卿一个人住,另一间则是我跟栖霜合住。我吹熄了灯,栖霜躺在我身边,几次呼吸后便滑入了梦乡,而我闭上眼睛,和无数个过往的夜晚那样,看到了师父的背影。
他留在盛京,会寂寞吗?鸦仙和太后会为难他吗?倘若我们此行未能成功,他是否……
在纷乱的忧思中,我瞥见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不属于我师父,却让我感到熟悉——是怜卿的眼睛。
我竟然会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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