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没什么声音呀,不过是在你的记忆里提取的罢了。”
对面那妖怪晃了晃手里一个类似于镜子的东西:“不过你这记忆埋藏的还真是深啊,我在你识海里扒拉了好久才找出这个。不过怎么是关于妖怪的?难不成你个捉妖师以还前和我们同类处过?”
陆川涯望着那只拿着不知从哪个倒霉捉妖师身上偷来探灵镜的鹦鹉妖,对他随意向他人记忆里声音学舌的行为感到十分厌恶,道:“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学他了?”
那只鹦鹉妖捂嘴道:“哟哟哟,这会儿知道凶起来了?之前被你那几个师兄欺负得跟狗一样也没见你说一句话啊?怎么,就这么欺软怕硬是吧?”
陆川涯还当真有些恼羞成怒,有一种自己深埋在内心深处的珍宝被别人挖出来随意践踏的感觉,一时怒气上涌,脑子再也控制不住,脚下一蹬,硬生生拖着身上的四只妖怪腾空越了起来,直冲不远处那嬉皮笑脸的鹦鹉妖杀去。
“哗啦”一阵烈风骤起,从那鹦鹉妖的背后竟是徒然生出了一双翅膀,扑扇着带着他迅速转移了位置。陆川涯来不及收剑,一时扑了个空,正气势汹汹地欲转身再战,突然左手手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同时上面承载的重量也轻了一截,他低头一看,咬在自己手臂上的妖怪少了一只,剧痛传来的地方正在汩汩往外冒血。而再一抬头,逃离的那只妖怪已然是远远蹲到了前方的黑暗里,嘴里正在大口咀嚼着什么。
“啧啧啧,上等捉妖师的肉啊,肯定香得不行吧?”
那只鹦鹉妖蹲在一处耸起的石柱上,正幸灾乐祸地望着下方,咧着的大嘴还没有收回去,一道凌冽的剑意便从他的鬓发边唰地划过,当即斩断了一簇不少的发丝。
陆川涯疼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喉咙里嗖嗖往下通着气,不过控制着剑在空中盘旋一圈回到自己手上,仍旧将锋利的剑尖指向了那只鹦鹉妖:“都说了,给我闭嘴。”
那只鹦鹉妖止住了说话,不过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蹲在那里,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陆川涯,脖子上挂着的探灵镜与之格格不入。忽然间,他开口道:“臭捉妖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尽管陆川涯知道,那是那只妖怪在按照他记忆里的场景学舌,不过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和褚玉尘太像,以至于他还是不由自主愣了神,不仅没有动手,甚至希望对方不要停下,能够按照这个声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
然而,就在他没有动作的这几秒,对面那只鹦鹉妖已然是钻了他的空子,扇动自己的翅膀,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矢朝他飞冲而来。陆川涯躲避不及,被对方当面扑到身上,张嘴就想要将自己满口锋利的獠牙刺入他的脖颈。
好在陆川涯及时抬起自己的手臂挡住了他的牙口,却使得本就伤痕累累的左臂又添了几分沉重。原先咬在他胳膊上的几只妖怪更是先后撕咬下一片血肉躲去旁边食用,而最开始吃完肉的妖怪也跑了回来,贪婪地想要再度在他那已经裸露出白骨的手臂上分上一杯羹。
陆川涯的左臂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身体也摇摇晃晃地将欲倒下,但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之中,突然一晃而过了一抹光亮,惊得他瞬间回过神,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挂在那只鹦鹉妖脖子上的探灵镜。
想着方才这只妖怪能够通过这个法器探知到他的记忆,若是拿过来供自己所用,说不定有可能可以在他那些陈旧的记忆里找寻到褚玉尘的影子。
他太想太想寒生了,不管是长大后的他,还是他的小时候,他都想念的要命。不过幸亏那鹦鹉妖模仿的只是后者小时候的声音,若是长大后的他,陆川涯怕自己听了,当真会当场疯掉。
所以陆川涯想要尽快把这几只妖怪斩杀,好能够将那个法器挪为己用。
鹦鹉妖锋利的牙口还在和陆川涯的手臂抗衡,鲜血顺着他的手肘流下,整个左臂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任何知觉,甚至都不知道上面究竟是留存了血肉,还是只剩下一根森然的白骨。
于此同时,其他几只妖怪也先后吃完从陆川涯手臂上撕扯下的肉,舔舔嘴唇,欲再次往他的身上扑来。
那只鹦鹉妖应当是此地妖怪中一个不小的头目,妖力甚至能够与当时的陆川涯相抗衡。他们纠缠在一起,前者咬着后者的手臂,后者的剑抵上前者的脖颈,不管是身体还是法术上,全都斗得你死我活。
但出于可能会把那探灵镜弄碎的顾虑,陆川涯的剑即使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他也不敢直接挥剑斩下,只是先拖延着时间,看能不能把那鹦鹉妖的精力耗光。
不过其他的妖怪倒是没给他这个机会,一眨眼的功夫,手臂再次传来一阵剧痛,同时脚下一软,他整个人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低头一看,有妖怪居然咬住了他的小腿,正试图隔着他的裤腿布料将他腿上的肉撕扯一片下来。
姿态一放低,立马就给了剩余的妖怪乘虚而入的空间。一只妖怪当即化了形,变成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蝙蝠,露着两颗尖锐的獠牙,“吱吱”尖叫着要往他的另一侧脖颈处咬来。
陆川涯避无可避,持剑的右手也被一只妖怪给咬住了,全身都被几妖牢牢制住,分不出一丝可以逃离的空间。
刹那间,挂在鹦鹉妖颈间的探灵镜忽地又是一闪,将陆川涯的视线再次吸引了过去。他怔怔地望着那面镜子,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褚玉尘的声音,脑海中蓦地升腾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他今日死在这里,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个声音了。
三百年,又要再等三百年,又要让寒生一只妖在这世间苦苦等他三百年。
陆川涯的眼泪几乎是一秒夺眶而出,他再也没有勇气想下去了。他不要这样,他才不要这样,分明这一世连寒生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分明还没有抱一抱他,看看他现在变得怎么样了,生活得到底好不好,有没有被人类欺负,怎么可以就这样在十八岁的时候窝囊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妖怪谷?!
所以,在那只蝙蝠妖即将扑到他身上的前一刻,他提起甚至还挂着一只妖怪的右臂,将剑刃抵在了自己的左侧腋下,面对着那已经全然失去知觉的胳膊,毫不犹豫地向上一抬——一声骨裂的脆响响起,被鹦鹉妖咬着的左臂,连带着他整只妖怪,顿时因为惯性的作用被掀飞了出去。
在左手禁锢消除的一瞬间,陆川涯飞速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甩掉咬着他小腿的妖怪,于半空一个侧身旋转,狠狠地一剑朝着飞扑过来的蝙蝠妖斩了下去。
尸块在落地的一刹那便化为了一捧尘土,望着地上那颗圆滚滚的黑色珠子,剩下的几只妖怪气得咿咿呀呀地要扑上来咬他。陆川涯手起剑落,很快又有三颗妖丹自低空坠落地面,在乱石堆中弹跳一番,不知滚进了哪个角落。
于是,当陆川涯拖着满身的鲜血,以及半断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行至摔到不远处灌木丛里的鹦鹉妖身后,定定地望着被后者压在身下的自己的断臂,这才后知后觉,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当真是没了。
陆川涯没给鹦鹉妖爬起来的机会,直接一剑从后背扎入了他的心脏。等到尸体灰飞烟灭之后,挨个把滚落一地的妖丹拾起,装入自己的口袋,最后才慢慢吞吞地挪到路边,弯下腰去,将自己那条被咬得惨不忍睹的手臂,以及掉落的探灵镜给捡了起来。
他把剑艰难地收入鞘中,哆嗦着右手举起镜子,借着天上此刻惊奇从黑云后出现的月光,在镜面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脸。随后过了几秒,他的脸消失了,而后,里面逐渐浮现出一个身着黑袍的纤细身影。
那是他记忆里的寒生。
*
“……所以,就为了那个破镜子?”
寒生肩膀剧烈抖动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一句话还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已经是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陆溪屿挠了挠脸:“其实,也不全是……当时真的快要死了嘛,五只妖怪围殴我,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若只是和他们硬碰硬,也是打不过的……”
寒生没说话了,只是仍旧背对着陆溪屿坐着,始终没有转过来叫他看见自己的脸。不过即使不看,陆溪屿也知道,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上,此刻哭得是一塌糊涂。
寒生失了声,连他原本的音色都听不出了,喉头像是含满了石块,又肿又疼,但还是抽噎着问道:“那后面呢?”
“后面……”陆溪屿想绕到寒生正面去看看他的脸,但始终不敢,只是坐在原处低垂着脑袋,小声地回答道:“后面就自己出来了啊,没去找别人了,自己出来一路循着方向回了杪秋院。”
当年陆川涯拎着一只手臂,像一个血人一样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直接把前院看门的一概弟子给吓哭了。他们争抢着跑去找天禄道人,簇拥着他进到前院。
在看见前者的那一瞬,道人站住了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是不太敢确认这是自己送出去的宝贝徒弟。良久过后,等到陆川涯自己淌着一地的血上前,开口唤他:“师父。”道人这才恍然醒悟,眼含热泪地抚上他的脸,道:“孩子,让你受苦了。”
后续是道人将领着陆川涯去妖怪谷的那几个师兄全部找来,脱了上衣跪在烈日下,拿鞭子一顿狠抽。尽管这样,道人还是不解气,最终同他们解了师徒关系,让他们一个个卷铺盖全滚出了杪秋院。
而陆川涯也因独自一人在妖怪谷斩杀五妖而一战成名,使得全中戍都知道了他的鼎鼎大名,往后,仙家众人更是亲眼见证了他许多不朽的传奇。
“好啦,阿生,那些坏师兄最后全都被我师父赶走了,后面他也给我治了伤,除了那被妖怪咬过的手臂接不回去,其他的都恢复得好好的呢。”
陆溪屿想要逗寒生开心,还特地把自己完好的右手伸到他面前给他看,晃了两下,见对方故意撇过脸不看他,道:“阿生——别哭了,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嘛,要是我当时没有砍手臂,你现在估计都看不到我了……”
“所以你还觉得很骄傲是吧?!”
寒生忽地吼出声,将陆溪屿吓了一跳。而后他又察觉自己失态,重新将脸转回去,不愿再同他说话了。
“阿生,我……对不起。”
陆溪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让寒生难过了,低眉顺眼地贴到他的身后,用仅剩的右手抱住了他。
没多久,寒生又哑声道:“那你明明手都没了,还在我面前拿绷带绑着装什么。”
“我……”陆溪屿嗫嚅着道:“我这不是怕你知道后,会出现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嘛,所以才用绷带绑起来,假装成是自己摔断手臂的样子,让你发现不了……”
“你是蠢货吗?”
“……”
过了一会儿,寒生又道:“的确是蠢货,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找大人告状。”
陆溪屿咬了咬下唇,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一处衣角,轻轻拉了拉,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你小时候在宫里那会儿,被我欺负了之后就威胁我说要去找你父皇母后告状,叫他们把我抓走炖汤喝。”
寒生一愣,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小时候?你以前在寒凛皇宫见过我?”
这么看来,他是一点也不记得那件事了。
陆溪屿抿唇不语,沉默片刻,道:“没有,是我做的梦。”
“我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
陆溪屿自己不说,寒生也不想再追问,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挨到前者近前去,伸出双手捧住他那只左臂的断处,用指尖颤抖着抚上了那一片虬起的可怖疤痕。
看着看着,他像是又有些控制不住了,故意将脸埋得很低,不叫陆溪屿看见他面上的表情,肩膀一直在抖,仍是不太能够接受这一事实。许久后,他哽咽着道:“你个傻子。”
“疼不疼啊……”
陆溪屿低头看着他头顶的一个小发旋,轻声道:“不疼。”
但寒生才不会信,用掌心顺着脸颊往上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想往别的地方去,却是被陆溪屿一把抓住。后者从后面抱住他,道:“阿生,你,你等我一下。”
寒生站住了,背对着他,静静听着他跑去在柜子里一阵捣鼓,最后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弄好之后,又往这边跑了过来。
陆溪屿的胸口贴上了寒生的后背,那一片滚烫近在咫尺。寒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可没过多久,他感受到陆溪屿从身后环抱住了他。
用两只手,完完整整环抱住了他。
寒生低头,朝他环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看去,看到其中一只,是他自己的血肉,而另一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木头手掌。
陆溪屿将脸埋在寒生的颈间,往他的发丝里用力嗅了一口,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道:“阿生,我终于可以这样抱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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