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不知麟珹说这话是何意,也不知究竟真实与否。不过仔细想来,褚霜年的性格,确实同父皇毫无相似之处,倒更像是他们那性情柔软如水的母后,温润得不起波澜。
在很多政事上,会和向来雷厉风行的父皇起争执,从不主战,而是劝和。在生死大事上也常常犹豫,但凡涉妖性命之事,总是拒绝。因此,小的时候,寒生经常听见父皇骂他“妇人之仁”。
但是,寒生觉得自己也不能完全说像父皇。因为在褚霜年身上的那些性子,他自己,偶尔也会有。
“本来,朕看到小殿下又一次胆大包天地跑瀛海来,是打算用往常的待客之道来招呼的。不过,既然小殿下这回是作为太子的贵客,朕便多少给他留几分面子,教他不至于太难堪。”
“无事的话,小殿下可以走了。今夜会面之事,可得替朕保密。小殿下应该不会是那种在背后告人黑状的狭隘之人吧?”
麟珹面上笑吟吟的,实际上眼神阴暗得可怕,仿佛但凡寒生不答应,他就要当着在场这么多妖怪的面对他发难。
寒生简直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妖,比先前的南丘宫芜还要贱上几个度。好端端将人拖来大殿羞辱一顿不说,还捉走对方同伴,使其至今生死未卜。到头来,却要求他不准把这事说出去?
寒生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道:“所以,陛下是不打算,将他的去处告诉我了,是吗?”
麟珹稍稍扬首,示意没错。
“不过,小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好歹是你带来的人类,就算要吃,我们也会先给他个痛快再吃的。”
寒生的双手在身边紧攥成拳,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无法言他,僵硬地转过身,一瘸一拐朝殿门外走去。
这一路上,全都是着盔握戟的侍卫,无一人拦他。
寒生胸中含着一股气,一直走到殿外无人的地方,方才突然一下崩溃。什么也管不了,拖着半瘸的腿,直接朝东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一直跑一直跑,身上脸上方才被打的地方还发着疼。但他不敢停下,生怕停一秒,陆溪屿就会在这宫内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去。
气喘吁吁穿过无人的宫庭,回到有熟悉侍女侍从在的东宫,寒生直冲往寝殿。
到门口的时候,有侍女将寒生拦下,说太子太子妃已经入睡,让他不要进去打扰。但他哪里顾得上这些,拨开侍女直闯进去,想着之后再去和鹿时他们道歉。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开。里面烛火暗淡,空旷清冷,隔着一整个大殿,寒生看见了在床边一站一坐,正准备入睡的麟渊和鹿时。
他们两个皆转过头来,错愕地盯着寒生。
此时的寒生衣着凌乱,头发糙起,在大口大口喘着气。两只眼睛的眼眶通红,其中的泪水盘踞边缘,马上就要满溢而出。
他的双手紧攥着大腿侧边的衣物,视线与他们相对的瞬间,浑身瑟缩了一下。终于没忍住,呜咽出声:“麟兄,山神大人……”
鹿时站在床边,手上捧了一对刚从额前摘下来的鹿角,正准备放入托盘中。看见寒生这副模样,连自己的角也不要了,随手往麟渊怀里一塞,冲过来扶他,道:“小殿下,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是有宫妖冲撞你了吗?”
麟渊也不知所措,将鹿时的角在托盘里放好,上前来道:“不会是你家那个人类又惹你生气了吧?这回还把你惹哭了?”
寒生只是摇头,眼泪从睫底滑下来,整张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颈间蒸腾着热气。哭道:“不,不是,是陛下……”
鹿时被吓了一跳,急道:“陛下?陛下怎么了?你方才面见陛下了?他有对你怎么样吗?”
寒生点点头,又摇摇头。
麟渊也插进来一句:“你是被我父皇叫走的,还是自己去见他的?还有,小殿下,你右脸怎么肿了?”
鹿时一看,果真如此,寒生半边脸都快肿得有馒头高了。震惊道:“小殿下,你不会是被陛下给打了吧?”
麟渊同样震惊,接话道:“我父皇打你?他为何无缘无故要打你?”
鹿时将寒生翻来覆去查看,抬起他的胳膊:“他还有对你做别的事吗?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寒生现在不想回答这些,握住鹿时的手腕,让他别看了。哽咽道:“不是,不是这个。是陆溪屿他……陆溪屿他被陛下带走了!!”
此话一出,鹿时和麟渊齐齐愣住了。
寒生情绪起伏激烈,又一路跑来,胸中气喘不顺。哭过这一通,鼻下缓缓淌下了一道亮晶晶的清液。
鹿时很快反应,安慰道:“没事,小殿下,你先别急。陆公子总归是在这宫中,迟早能找到——”
“可,可是陛下方才同我说,要,要将他杀了!!”
这句话一出来,连寒生自己都生了无尽的后怕,情绪霎时控制不止,再次濒临崩溃。
鹿时一顿,随即思索一番,道:“那我们让龙太子多带点人去找,尽量避开陛下,先保证让你们二者平安团聚,好不好?”
寒生含着泪点点头。
说话的空当,麟渊已是接收到信号,飞快带着人了出东宫。鹿时继续留在寝殿安抚寒生,道:“陆公子的实力算是人中龙凤,现在又是人类道盟的盟主,瀛海当中,除了陛下,应该没有能和他抗衡的妖怪。所以小殿下不必担心,陆公子能保护好自己的。”
寒生小声啜泣道:“保护个屁,他那个怂包,不被妖怪吓死就不错了……”
鹿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摇晃:“好啦,小殿下,你要相信陆公子呀。他肯定会无事的。”
寒生勉强点点头。鹿时又自顾分析道:“不过陛下抓走陆公子,除了因他本身是一个擅闯瀛海的人类,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威胁小殿下吧。”
寒生一颗心又提起来。侧头看鹿时,紧张道:“关于我和陛下,山神大人……都知道些什么?”
鹿时对他突然的态度转变,甚是哭笑不得。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下,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猜的。”
在寒生惊讶的目光中,鹿时在他对面坐下,头一次展示出没有佩戴鹿角的模样。光洁白净的额头全部露出来,显得他整只妖更为温润柔和。
鹿时道:“龙太子在小殿下到来的一开始,便再三嘱咐你不要离开东宫,更不要让陛下注意到你的行踪。想必,你和陛下之间,是有着什么过节的,他怕你们相见,会生出更多事端。”
“我来龙宫不久,龙太子也未向我提及这些,我便不好开口询问。”
鹿时轻轻拉起寒生一只手,道:“不过我在瑾月山驻守上千年,也曾作为客人到访过几次瀛海。更从其他妖怪口中有所听说,陛下的性子,确实不太好。”
“我现在作为龙太子的王妃居住在这里,对于陛下,并不能说些什么。”鹿时话锋一转,正视寒生的眼睛:“但是,若是小殿下陷入进退两难、或是绝境之地,一定要来找我。我会毫无保留地站在小殿下这一方,尽己所能帮助你的。哪怕对方是陛下。”
寒生愣住了,久久盯着鹿时那双看过来的淡绿色眸子,十分难以置信。
几千年来,会这么毋庸置疑选择站在他这一边的人,很少。
左右不过是父皇母后、皇兄,还有陆溪屿。
现在的寒生,实在是没想到,鹿时有一天,居然也会向他说出这样的话。并且是在完全不了解,他和麟珹之间有些什么过节的情况下。
寒生眼眶中急出的泪水还未干,明晃晃挂在眼角。傻傻道:“山神大人……为何这么好?”
鹿时倏地笑了,道:“好的不是我,是小殿下。”
“小殿下曾经,可是我们瑾月山的救命恩人呐,这份恩情,我都还一直记着。正是因为小殿下自身很好,所以那些被你善待过的妖怪,都会反过来对你好。小殿下才会觉得,好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寒生嘴唇蠕动两下,头垂下去。
他可从未……察觉到自己有什么好的。
敞开的殿门外晃晃悠悠飘进来一枚碧叶,一路行至鹿时身边。后者注意到,抬手用两指将其夹住。
“小殿下。”鹿时起身,“我们过去吧,龙太子他们好像找到陆公子了。”
寒生猛地抬头。
和鹿时一道赶至客房,那里围了不少侍从,最里面包围着的,是坐在床沿上的陆溪屿和麟渊。
看见寒生来,麟渊识趣地起身,把位置让给他,并将周围的妖怪全都清了出去。
陆溪屿佝偻着背,穿的那件白袍变得脏污不堪,像是全身都掉进泥潭滚了一圈。身上有血,脸上手上都是,不知是从哪里的伤口流出来的。
这时的寒生早就忘了自己先前骂他的事,看见对方这副模样,心中劫后余生的后怕,差点让他当场又要哭出来。
他一句话没说,从房门口几步冲到陆溪屿面前,猛地扑到他身上。
然后就没动静了。
陆溪屿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撞,向后栽倒在床上,后脑勺一磕,眼前冒出了转动的星星。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感受到身上的妖怪在颤抖后,抬起右手,抱住了他。
寒生趴在陆溪屿身上呜咽好一会儿,终于出声道:“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你不是道盟盟主吗?怎么连自己这么大个人都看不住,人家说要把你抓走就抓走了?”
陆溪屿不知是哪疼,说话声音闷闷的,还时不时倒吸几口冷气:“我,我一开始就坐在房间里嘛,谁知道那个老龙精盯上我了,派了一堆虾兵蟹将过来,把房门全部堵死,不让我出去——”
“他派了妖怪你不知道打他们吗!之前你从外面冲进瀛海找我的时候,你揍妖不揍得还挺顺手的?怎么一换到麟珹的手下,你就不敢打了?”
寒生说话的时候,总觉着陆溪屿方才的声音不对劲,抬头一看,发现后者居然鼻青脸肿的。半边脸肿得发紫,颧骨额头上也是大块的淤青,嘴唇都被打破了皮,结了一圈深色的血痂在上面。
寒生当即叫了起来:“而且你怎么还被他们给打了!!”
陆溪屿右手环在寒生腰上,不让他爬起,扁着嘴道:“不是你说的嘛……”
寒生道:“我说什么?我让他们打你了?!”
“你说我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不可以随便打妖,要不然你会揍死我……而且抓我的人是瀛海龙王,我要是和他对着干了,万一他哪天跑去找你麻烦,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生气嘛,也不想在外面给你惹麻烦,他们揍我的时候,我就不还手,让他们揍,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寒生听了,气不打一出来,极想一巴掌扇陆溪屿脸上,骂他:“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只是说你不可以无缘无故去打别人,没说别人打你的时候不能还手!”但他看着对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又下不去手,辗转半天,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寒生伸出一只手去,捧住陆溪屿的脸,大拇指在没有受伤的地方抚了抚,转而去拉他的衣袖,想看看他身上伤得怎么样。
陆溪屿明显有躲闪之意,但没能躲过寒生的手速。左臂衣袖被一把捏住后,寒生动作一顿,脸色霎时变得更加惨白。
他不可置信地又捏了几下,感受手中的空荡,低头将陆溪屿的袖子撑开往里看,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手臂呢?!”
寒生知道陆溪屿左臂断了,一直以来带的都是假肢。口中询问的,也是它的去向。
陆溪屿不敢抬头看寒生,身体蜷缩着,嗫嚅道:“就,就被我扯掉了嘛……”
“怎么回事?!”
寒生的嗓门又拔高了一个度。
陆溪屿避无可避,老实回答道:“那老龙精将我抓到狱里,说想看看人类在水里被烧死的模样,要在我身上点火。我跳开了,没被烧着。但我的那只手臂是木头的,被点燃后烧得黑漆漆的,很丑。我就自己把它扯掉了……”
寒生沉默不语,双手的骨节被他攥得咔咔作响。陆溪屿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向自己挥拳头,赶紧脱了鞋,腿盘上来,往床里的方向挪动了一段距离。
没等寒生发飙,客房的门被敲响,二者之间的气氛被骤然打破。
寒生回头,看见来者是鹿时。
鹿时站在房外,探头进来,道:“小殿下,龙太子叫来了龙宫的妖医,要不要让他给陆公子看看伤?陆公子虽是人类,但妖医对于这些基本的皮外伤,还是能处理的……”
寒生的神色缓和下来,收起拳头,挤出笑容道:“好,好,辛苦山神大人和麟兄了。”
鹿时道:“不辛苦。你们先忙,我和龙太子回寝殿了,有事再叫我们~”
寒生应下后,鹿时的脑袋从门口消失,随之进来的,是一个提着药箱推门而入的妖怪。
寒生本打算朝对方礼貌性地问好,余光一扫,登时愣住。眉头皱起来,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对方。
那只妖怪身着一袭白袍,周身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五官普通,样貌平平,全身上下毫无出色之处。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额头上昂然生出的两只棕色山羊角。
是寒生之前看见的,和麟渊的弟弟一道,从他们寝殿前走过的那只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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