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陆溪屿又急又气,恨寒生到底为什么不听话,要自己偷偷跑出院去。
邢城是整个中戍,除兰阳外道盟的人驻扎最多的地方,基本上出了杪秋院,走十步就能碰上一个。寒生现在又没有妖力,对这座城的街道布局更是不熟悉,要是真碰上了那些人,不仅打不过,连躲都没地方躲。
在邢城地毯式搜索了近一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之后,陆溪屿站在他的书房里,背对着那个传信的弟子,静默片刻,缓缓地蹲了下去,用右手抱住脑袋,强忍数秒,蓦地哭呛出声。
西佛寺的小和尚们听说他们院长媳妇儿丢了,也焦急不已地跑出杪秋院帮他找妖。然而整个杪秋院合力找了寒生两个多时辰,甚至把整个邢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有找到他的半分踪影。
“诶诶诶你干什么?你西佛寺的和尚跑我们东道院来干什么?回去回去!这边是我们的地盘!!”
“走开!没空和你啰嗦,我要找院长!!”
“不许进去不许进去!这是院长的寝房!你个臭和尚走开!!”
“都这个时候了,还吵什么吵?”身心俱疲的陆溪屿把寝房的门打开,抬眼就瞧见了外面一个正试图闯入的小和尚,和边上一帮拦着他的弟子。他将视线移向前者,有气无力道:“找我什么事。”
“院,院长,我在邢城街道的小巷里捡到了一条发带,记得好像是夫人头发上之前绑过的,不知道有没有认错……您看!”
陆溪屿本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听见他这句话之后,整个人瞬间就挺起来了,几步迈上前道:“在哪里?给我看看!”
那个小和尚从衣袖里掏出来一根长长的发带,通体用金线绣制而成,上面花纹繁杂,看起来十分的贵气。
不是陆溪屿之前送寒生的那根还是什么?!
“这,这在哪里捡到的??啊?快带我过去!!”
陆溪屿跟着这个小和尚紧赶慢赶跑到了离杪秋院最远的一条街上,一路直冲进一条小巷子,又在经过巷子当中的一条分叉口处时,猛地站住了脚。
因为他看见了,在那个拐角处的地面,赫然有着一滩早已凝固的血泊。
陆溪屿的瞳孔猛烈震了震。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滩血不可能是寒生的,他明明在他身上贴了符咒,一般人是伤不了他的。
但万一,不是一般人呢?
陆溪屿哆嗦着在这滩血面前跪下了,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强行憋住没有哭出声。他抬起右手的衣袖擦了擦眼睛,随后颤巍巍地伸出了一根手指,缓慢而小心地,试着在那血泊之上轻轻点了一下。
很快,指尖与其相触的地方便传来了一阵刺痛感。
陆溪屿扑通一下,神情恍惚地向后瘫坐在地。
他和寒生有着纠缠三世的情缘,这是上天注定千万年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他们的血脉,在不知不觉间也早已有了其他任何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牵系,具体的表现就是,他们其中无论哪一方的皮肤沾触到对方的血液,都会自接触处感受到无比钻心的刺痛之感。
这是陆溪屿在第二世的时候发现的秘密。
所以这滩血迹,的的确确就是寒生遗留下来的。
*
兰阳,望仙府妖牢。
寒生尚未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倒是抢先一步让他皱起了眉头。
好疼。
而且不止是一处。就好像四肢和躯干上被人用刀划开了数道口子,并且将什么东西给塞了进去,用来防止伤口愈合。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寒生被一条小臂粗的铁链绑在了一个十字架上,双手都被高高吊起,两条暴露在空气中的原本白净的手臂,被人刻意用刀划开了四五道很深的伤口,再加上小腹上之前被捅穿的一处,每一处伤口都被塞进了一个类似于支架的东西,将他所有的皮肤给强行撑了开来。
他的肩头两侧被深深钉入了两根长钉,从皮肤表面一直深入到骨髓深处,那是专门用来对付被捉到的妖怪,封印妖力防止他们化形的。
寒生的身边围绕着几个木架,木架上摆放了数只用于承接的小碗,刚好每个伤口对应一个。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就这么源源不断地从半空中滴落而下,又被底下的小碗精准无比地接住。
现在往碗里看去,可以看清差不多已经接了小半碗了。
“哗啦”一声落锁,有人推开牢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个人身着一身白玉云纹服,腰间坠着一个银质令牌,手上拿了与木架上一样数量的小碗,不疾不徐地走到寒生的面前,把那些接好了血的碗依次换下,又重新摆放上新的空碗。
寒生这会儿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意识,用尽全身的力气抬头,勉强睁眼看了面前的这个人一眼,正想问道盟的人为什么要抓他,开口却只发出了“唔唔”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的嘴竟也是被他们用一块破布给堵住了。
那个人不带一丝感情地低头瞥了他一眼,道:“都死到临头的妖怪了还叫唤什么,省点力气吧。”
寒生心下猛地一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怕不是早就已经被他们给带离邢城了。
那陆溪屿呢?陆溪屿那个蠢货回来了吗?他要是发现自己偷偷从院里跑出来了,会不会发脾气到处骂人啊?
寒生心里泛起了一丝悔意。
早知道就不去给他买什么生辰礼物了,到时候带着他人上街,想要什么直接给买不就是,还非得自己一个人大费周章地跑那么老远,结果东西都还没买到,就被道盟的人给捉到兰阳来了。
“哟,你这妖怪血还不错嘛,比之前捉的那些可要上乘多了。”
在低头端详完碗里妖血的质量后,那个人的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副欣喜的表情:“这不得趁机会多弄一点,千载难逢的好血质呐。”
说着那人便在木架上又增添了两个小碗,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拨开寒生的衣袖,满脸兴奋在他左右两边上臂内侧的地方又分别用力划开了一道口子,掐着他的胳膊引导了一会儿血,见开始有液滴缓缓流淌出来了,这才十分满意地将其放下。
寒生的脸色因为疼痛的加剧又苍白了几分。
“师兄,这妖怪血取的怎么样了?”这时候牢房外面又过来了另一个道盟的弟子,手里同样拿着一只满满当当的小碗,想来都是从隔壁牢房别的妖怪身上取的血。
“刚换下一批。这妖怪的血好的很呐,我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纯粹的高品质妖血,其他妖怪的血喝了可以祛病消灾,这只妖怪的血喝了,能够延年益寿都说不定!”
“真的?什么妖怪这么厉害?”
寒生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他的视线被他自然垂落的长发将给完全遮挡住,所以没有办法看见另一个来者的样貌。只感觉到对方似乎是走到了自己的近前,紧接着,朝他伸出一只手,一把掐住他的两腮,强行逼迫他抬起了头来。
“哟,才发现,这只妖怪长得好漂亮啊,公的母的?”
“当然是公的,你瞧着他有胸吗?”
“也是。”掐着寒生脸的那人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用右手在他平坦的胸口上摸了一把:“确实没有。”
寒生对他这一行为感到极为抗拒,却又根本无处进行躲避,只能暗自握紧了拳头,将两道横眉蹙得更深了。
“诶师兄,你看这只妖怪……他是不是雪鹰啊?”
被叫到的另一人抬起头来,随意地扫了寒生一眼,道:“看本体,是的吧。”
先前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不解地摸着下巴道:“可我记得,雪鹰在整个天下,好像只有莽荒原上有啊,而且还是以前寒凛国的皇室。但寒凛国不是在七八百年前就已经——”
这句话还没说完,这两个道盟的弟子忽然猛地扭头四目相对。
那个被唤师兄的人惊恐道:“好像真是如此?作为寒凛皇室的雪鹰一族早在七百多年前就死绝了,这里怎么会还有一只?而且羽毛颜色还和普通的雪鹰不一样,居然是黑色的?一开始我都完全没发现!”
“师兄等下等下,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下我的笔记本,我记得好像院长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过这回事!”
那个年纪小点的弟子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抱着一个本子回来了,边走边翻,找到其中的某一页,指着上面他记的笔记叫道:“是的是的!就是他!”
“是什么?”他师兄也把头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那个弟子满眼慌乱地把视线从纸页上移到了寒生的身上,抬起一只手指着他道:“他,他就是莽荒原雪鹰一族,寒,寒凛国的二皇子褚玉尘!!”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寒生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那个弟子指着他的笔记继续念道:“寒凛皇室一家姓褚,北原鹰帝褚若膝下有二子,一为寒凛太子褚霜年,二为年幼王爷褚玉尘,皆视若珍宝,尤其次子更是鹰帝的掌上明珠,对其行极端宠爱。”
若说寒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仅仅只是心惊了一下,那么当他听见从别人口中说出那个他自己此生最为敬仰的对象的名字时,便是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愤怒感。
那可是他的皇兄!是他的哥哥!是这天下地下他最崇拜最奉若神明的妖怪啊!他们凭什么就这样毫不忌讳地直呼他的名讳?!
他手上绑着他的铁链被他晃动得哗哗作响,几乎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了,嘴里说不出话,就只用喉咙发出低低的嘶吼,一双眼睛瞪得目眦尽裂,仿佛要从中渗出血来。
这样的一副神态,当真就像是一只被猎人捕获的猛禽,半点斯文的矜贵模样都没有了。
“诶诶,干什么干什么呢,名字叫对了是吧?就叫褚玉尘?”那个小点的弟子转过脸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寒生:“看不出来嘛,居然还是个皇子啊,怪不得长得细皮嫩肉的,姿色也是没话说。”
“不过话说回来……”那人眯着眼睛凑近,不怀好意地道:“这么说你现在是整个寒凛国唯一遗留下来的妖怪了咯?当年那场人妖大战居然没将你给一并给杀了,还让你多活了七八百年一直活到现在?”
“啧啧。”那个人转头对另一个弟子道:“师兄,院长他知道寒凛国还有个遗祸这件事吗?要不要告诉他?”
那个被他叫做师兄的弟子摸着下巴思索道:“嗯……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告诉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更加重要。”
“什么?”
那个师兄指指寒生:“这个妖怪,听说是他们驻守在邢城的人押送过来的。”
小一点的弟子愣了一下,道:“邢城?那又怎么了?”
师兄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怎么了?你是忘了吗?邢城是哪个捉妖院的地盘?他们院长是谁?”
小一点的弟子回忆道:“邢城……不是杪秋院的所在地吗?当今杪秋院院长是……陆川涯,陆院长?”
“正是。”师兄叹道:“唉,看来这位陆院长是有一大祸事在等着他喽!堂堂天下第一的捉妖院,居然就这么放纵一只大妖在自家仙府的所在地肆意游走,更何况,这大妖还是七百多年前灭国的寒凛妖国遗留下来的皇子……啧啧,这两人身份加在一起——到时候陆院长要是不给道盟一个相当说的过去的理由,怕是很快就要被人从这院长的位置上掀下去了啊!”
“啪啦!”
寒生面前的那两只木架被他赫然掀倒,上面放着的用来装血的碗碎了一地,其中盛的东西也一滴不漏地全洒了。
他在十字架上疯狂挣扎着,喉底发出来的嘶吼比上一回听见他皇兄的名字时要更为骇人,十指的指甲全都尖锐地暴长了出来,深深地扎进自己掌心的肉里。有血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又很快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啊呀!你干什么!血全被你洒了!!”
那个小一点的弟子痛心疾首地蹲在地上捡拾碗的碎片,在嘴里嘟囔着这些血可以值多少多少钱,而那个师兄则是趁着寒生发疯之际,二话没说冲上来用手肘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个肘击,疼得后者瞬间发出了一声闷哼,整只妖都深深地弯下了腰去,好半天都直不起来。
那个破布团还紧紧地塞在寒生的嘴里,他的手被绑着,没有办法将其取出来,只能咬着它抬着一双金瞳恶狠狠地瞪着面前那人。
对方见他安分下来了,便也没有再打他,将他身上的铁链绑牢了些,面无表情迎接着自他而来的强烈目光:“老实点,暂时不会杀你,不过你要是坏了盟主的好事,保不齐你会被他怎么样。”
那个小一点的弟子还蹲在地上捡碎碗片,便捡边作哭脸道:“怎么办啊师兄,血都被这妖怪弄撒了……”
师兄瞥了一眼地上,道:“没事,把这里扫了,再拿一些新的碗来重新放好,他被我绑紧了,暂时应该没法乱动。”
那个小一点的弟子“哦”了一声,出牢门取了一个扫帚和簸箕进来了,边清扫边道:“对了师兄,我突然觉得好奇怪啊,不是说这妖怪是寒凛国的二皇子吗?那不应该多少也是有些实力,就像我们之前对付的那个大妖一样……可怎么他随随便便被我们的人捅一剑就倒了?而且我们目前也没有在绑他的铁链上贴什么符咒,怎么他连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束缚都挣不脱……”
“可能……”师兄刚要说些什么,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自己刚刚提及陆溪屿时寒生表现出的激烈反应,心中不免起了疑,转过头去把视线移到了后者身上。
他在寒生面前来回踱了好几步,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看,斟酌片刻之后,倏地开口道:“你和杪秋院的陆院长——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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