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唉。陆溪屿在心底叹道:要是我也这么有钱就好了。
宫芜坐在长榻上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脸,瞥了一眼寒生后头一直在四下晃悠瞧着自己的陆溪屿,道:“小殿下,你家这宠物……看上去不太听话啊?”
寒生心下一惊,赶紧回头看了陆溪屿一眼,正好撞上后者立在那儿,一个劲地伸长脖子数狐妖王头发上的那串珠子到底有几颗,晃着晃着膝下一没立稳,撅着屁股往前,脸朝地一头栽倒在了车厢的地板上。
寒生:“……”
寒生觉得脸都要被这家伙丢光了,赶紧压低声音喝他道:“陆溪屿!!皮痒了是吧?不想死就给我安分一点!”
陆溪屿赶紧扭动身子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又规规矩矩摆好了一副跪坐的姿态。寒生见他总算消停了,最后用十分凶恶的眼神剜了他一眼,接着转回身去捧着笑脸朝宫芜赔礼道:“抱歉陛下,在下这宠物实在是不知礼数,在您面前失礼了,是在下教导无方,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还请您莫要怪罪。”
宫芜倒是没说话,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溪屿,同寒生道:“小殿下,您这宠物……是路边捡的乞丐?”
寒生先是一怔,没明白宫芜为什么会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而后再次回头瞥了陆溪屿一眼,瞧见他身上的那件破烂衣服,这才明白。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即刻想要辩解,但又觉得自己即使解释,宫芜也不会信,于是只好顺着他的话瞎编道:“嗯……是,他是在下在人类地界经过时,无意间在路边上看见的,因为觉着他端着个破碗蹲在那里,实在是可怜,于是就给了他一个铜板把他带在身边了。”
一旁并没有理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陆溪屿:“?”
宫芜的视线好整以暇地在陆溪屿伸手来回扫视,最后慢慢地落到了他腰间挂着的一块令牌上面。
宫芜挑了挑眉,眼睛上盯着那样东西,嘴上却是对寒生说道:“是嘛,看来小殿下即使过了上千年,心地仍一如小时候的那般纯善啊。”
寒生有些分辨不太出来他这讲的是好话还是赖话,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地回复道:“陛下过奖了,过了这么多年,要说变化的话,肯定还是会有的,只不过可能不太明显罢了。”
“那小殿下,觉得自己哪里变了?”
寒生原本还在心底思索着,该怎样委婉地向狐妖王表达出他们此番来见他的目的,可对方突如其来冒出来的这一句不沾边的话,让他顿时就乱了阵脚。
寒生回答也不是,无视也不是,低着头在那里慌乱不已,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呃……变化的话,在下自己看自己,可能有些不太清明……陛下是前辈,不知陛下可否……给在下指点一二?”
宫芜虽说比寒生的父亲要小,但多少也是比寒生要大上一千多岁的,要他在这样一个身份的妖怪面前自说自话,寒生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宫芜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寒生以为他是生气了,吓得浑身一哆嗦,整个身子都趴伏下去缩作了一团。
而后就听见前者倏地笑出了声,道:“小殿下,你别这么紧张啊,来,起来,在椅子上坐着。”
寒生颤颤地抬起了头,看了看宫芜所说的放置在轿子一侧的一排客椅,又俯首下去朝他道了一谢,随后慢吞吞地起身过去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了。
陆溪屿见寒生走了,也想跟着过去,但一想到那男狐狸精毕竟没有喊自己也坐,要是就这么贸然顶撞,等下把怒火牵扯到寒生身上就不好了。于是表现出了一副十分合格的宠物姿态,双膝跪在地上,一点点挪动着挨到了自己主人的腿边上。
寒生低头瞪他,用视线警告他别再搞什么幺蛾子,陆溪屿十分自信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对面的宫芜看着他们两个的这一些小举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小殿下,朕以为,你现在似乎和人类混到一起去了。”
寒生当即浑身颤抖了一下,想要回头再看陆溪屿,却是没再敢,在心底着急忙慌地措辞了好一会儿,刚要说话,宫芜又道:“朕不是说的你那个小宠物。你捉个人类当宠物倒是没什么,朕说的是,感觉你这一千年来,都在和人类呆在一起。”
寒生几乎屏住了呼吸。
宫芜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寒生,其上尖锐的指甲看得令人有些生怕:“你的身上,有很浓的一股人味,朕,不喜欢。”
“……”
寒生低头悄悄地嗅了嗅自己,心道还好吧,也没什么人味啊,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了,谁知这时陆溪屿在后头居然好死不死插进来了一句:“那肯定嘛,主人每天都和我呆在一起,我们日日同床共枕翻云覆雨的,身上有点我的味道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寒生猛地扭头:“?”
宫芜:“……”
陆溪屿继续道:“陛下您是不知道,我家主人可喜欢我了,自从把我从路边上捡回家,每日都让我贴身服侍他,早晨起来帮他洗漱更衣,中午用膳时亲自嘴对嘴喂他,到了晚上将灯一熄就开始临幸我,让我这个老腰……哎哟,就没一天有个能够歇息的当儿呢!”
寒生:“……”
宫芜好整以暇地朝着寒生挑了挑眉,似乎是在用眼神问他:“原来你还好这口?”
寒生恨不得现在就一巴掌拍死这个姓陆的,但在宫芜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装无视这个家伙,朝后者赔笑道:“没有没有,陛下,您不要听他胡说,就是在下这些日子太放纵他了,所以他才敢这样无法无天,您别生气,等在下回去就狠狠教训他一顿——”
“哎呀,人家不要啦,主人每次教训人家都好凶,人家有点承受不住~”
“陆溪屿!!你给我闹够没有!再发疯现在就给我滚下去!!”寒生终于忍无可忍,侧头朝着脚边那家伙怒吼了一句。宫芜一时没有做好准备,竟是被他的这一声给吓了一跳,待到理了理心绪重新平静下来,他抬眸再次看向寒生的视线里,又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陆溪屿一秒就怂了,再也没有胆子继续闹下去,乖乖闭了嘴,跪在寒生脚边一句话不吭。
寒生简直被这个猪脑袋气得双眼发红,头发都有些乱了,他把额前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回头向榻上的宫芜赔礼道:“抱歉陛下,我家这个实在是有些闹腾了,是在下的错,若是无意间惊扰了您,还请您恕罪,在下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的。”
“怎么补偿?”
“……”
此言一出,寒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一边在心里无声斥责这妖王怎么像脑子有病似的,专挑噎人的话来说,一边在脑海里拼命思索着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不多时,听见那宫芜又兀自笑出了声,道:“行了,想不出就别想了,反正朕也不差你那一星半点补偿的玩意儿,朕就是随便说说。”
“……”
寒生觉得自己生性也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儿,但在与宫芜相处的目前这半个时辰里,他感觉自己几乎都要变成哑巴了。
这个妖怪不是说出的话让人难以接话,就是让人觉得十分难堪,寒生都有些不敢想象,每日服侍他的那些妖怪,这成百上千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寒生还在思索,到底应该在什么时候以一个非常合理的话题来提起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之前每次开口都被宫芜以各种别的话给打岔了,脚下他们所乘坐的轿辇,忽地就停了下来。
最前边的纱帘被两只妖怪一左一右掀开,有一个提灯的狐妖探进了一个头来,对着宫芜毕恭毕敬道:“陛下,到白临郡了,今日您还要去鸳鸯馆吗?”
“不去了。”宫芜道:“没看见有客人在这吗,直接回宫殿。”
“是,陛下。”
那狐妖探出了头去,车门上的纱帘也被放下,轿辇再次晃晃悠悠地前进了起来。
寒生起先还不知道他们说的鸳鸯馆是什么,但后知后觉察觉出来那是好男风的青楼,便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好不尴尬。想无视掉这些,继续同对方讲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却又怕没多久到地方后,会直接把他正在说的话给打断。
宫芜慢慢悠悠地从身旁的小桌上端起了一杯茶,递至嘴边轻抿了一口,道:“行了,小殿下先别急,有什么事情,等进了宫再说吧。”
寒生浑身一震,心里大惊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而后又听得宫芜轻笑道:“小殿下向来不是能藏住事的妖怪,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朕想,朕只要是不瞎,基本上都能够猜出小殿下心里在想些什么。”
“……”
寒生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是时候要去学习一下该如何在面上掩盖自己的情绪了,这时脚边一直安安静静的陆溪屿突然爬起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仰面看着他,指指自己的嘴巴。
寒生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很快就想通了,颇为无语地低声道:“说。”
陆溪屿这才终于张了嘴,抬手悄咪咪地指指宫芜手边小桌上的一盘水果,道:“我想吃那个。”
“……”
“你吃个屁。”寒生现在已经非常后悔自己当初把他带过来和自己一起的决定了:“给我忍着。”
“不嘛,我就想吃,我饿了……”
“……”寒生咬牙切齿道:“陆溪屿,别逼我在这里扇你。”
“扇我也想吃,我还没有吃过妖怪吃的水果呢,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吗?阿生,你去给我要一个过来嘛。”
宫芜在榻上听着这两个家伙声音完全没有小到哪里去的窃窃私语,心里对这人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奇物种感到更为好奇了。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仅敢像之前那样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讳,而且还敢就这样觊觎在自己手边上的东西?
宫芜嘴角一勾,从盘中拿起一个梨子扔在地上,朝陆溪屿滚了过去,道:“想吃是吧,为何不与朕直说?你是小殿下的人,就算再怎么样,朕也不会动你,你怕什么?”
陆溪屿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滚到自己膝边的那个梨子,怔怔地抬起头来,停顿了两三秒后,倏地朝宫芜露出了一个笑容:“多谢陛下,陛下真是只好妖。”
“……”
寒生在一旁看得紧张得要死,生怕陆溪屿这个蠢货又说出什么些话来彻底激怒了宫芜,那到时候就连自己,也完全没办法救他了。
不过情况还好,陆溪屿没再闹别的幺蛾子,宫芜也没有那么轻易地被他惹毛,反而还是笑呵呵地在那里饮茶。不过他面上虽然看着心情很好,却是让寒生无不担心,他害怕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怕真正有他们好果子吃的,还在后头。
皇宫很快到了。妖国的皇城其实和人类国家的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在千万年前,最开始的妖怪就是模仿着人类开始建国的。所以他们的轿辇一路从皇城大道进入到皇宫,其间的风景,除了街上走动的都是妖怪,其他的,和他们在中戌时的场景大差不差。
妖怪的作息似乎和人类的完全颠倒了,可能是千百年来的关系所致,原先的妖怪寓居在人类境内,因为不受人类欢迎,而被迫只能在夜晚出来行走。这一习惯被深深烙印在了几乎所有妖怪的血脉内,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他们即使建立了妖国,也难改原先昼伏夜出的习惯。
所以他们现在踏入的白临郡,四处都灯火通明,整片区域被照得亮如白昼,和先前那阴森森的边界森林截然不同。
寒生透过轿辇的窗户往街道上瞄了几眼,看见在街道上面行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妖怪,其中完全没有人类的踪影,不知为何,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心安的感觉。像是终于融入了同类的大家庭,再也不用每日都东躲西藏,担心行走在路上自己的耳朵会露出来被人类给发现了。
那些妖怪看见宫芜的轿辇自城外而来,老早地就停下脚步在街边等候,待到轿辇行至他们面前的那一刻,纷纷原地跪下向其行叩礼。若是抛去他们脑袋和身后奇形怪状的耳朵和尾巴,他们看起来倒真的就只是一群普通的人类。
轿辇晃晃悠悠地行进宫门,不多时,寒生感受到它在一处开阔的场地停了下来,很快,有一小妖自外面掀开帘子探头道:“陛下,到寝宫了。”
宫芜点点头,对寒生道:“小殿下,你们先下去,让妖带着你们去前殿坐一下,朕等会儿就来。”
寒生方才如梦初醒,揪着陆溪屿的耳朵就急急把他从地板上拖起来,朝宫芜行了一礼后,就连忙从轿上登了下去。
一落地,就有一个掌灯的小妖上前来给他们引路,于是寒生拖着陆溪屿同他说了一句谢谢,便跟着对方一道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轿上的宫芜瞥了一眼他们两个离去的方向,理了理自己肩头的坎肩,起身走到轿边,由下面候着的小妖扶着下了轿。
宫芜抬眸看向面前近在咫尺的寝宫,眼底的眸色意味不明地暗淡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还是被众妖簇拥着往里面去了。
在走到台阶上的时候,有一只小妖端着水盆急急从一处拐角处跑过来,一开始还是低着头埋头狂奔的,但在无意间抬头见到宫芜后,大吃一惊,手上一抖,水盆里的水倾洒了大半出来,把后者衣服的一角几乎全部沾湿了。
那只小妖霎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原地跪下,朝着宫芜拼命磕头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陛下,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有罪,恳,恳请陛下责罚……”
宫芜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良久后,淡声道:“你确实该死。”
在他身后跟着的妖怪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跪在地上的小妖还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懵懂地抬起了头,然而,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宫芜那一双原本灰黑的眸子迅速变得猩红,紧接着,他甚至没有抬手,一道黑影就从面前一闪而过,血当即高高溅上了一旁一尺来高的廊柱。
寒生在和宫芜反方向前进的路上,越走越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在完全走出这片广场之前,不知怎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于是,就在他抬眸的下一秒,他看见有一只小妖的头颅,自后者的面前飞了出去。
寒生的瞳孔剧烈地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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