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他以前很胆怯,汉话也说的不太标准,经常一个人独自待在宫殿的角落,也不同其他妖怪说话。宫芜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缩在床上,或者在书房的角落呆呆地看着那些书上他并不认识的文字。没有人陪他讲话,他每一天都过得很无聊。
但是今日自从见识到宫芜杀妖的那一幕,他心里所有压抑的情绪好像全都一下子爆发了,他哭着喊着说要回家,在宫芜温声细语的安慰过后依旧在哭,被后者抱在怀里,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说他在这里有多么多么的无聊,说他想要人陪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他好想回到以前,回到他自己所在的国家。
宫芜今夜竟是难得地没有发脾气,他就只是抱着崔宴坐在床边,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慢慢的听着他讲话,听他用并不标准的汉话说自己那黄沙满天的国家,说他们国家的人们会在每年的哪个日子做些什么事情,说他的朋友,说他以前认识的所有人,说那个充满着驼铃,风沙,几百年几乎都见不到一次雨雪的沙漠国家。
他还说自己在白临郡这一段日子以来的心境,说一开始陛下待他真的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就慢慢的变了,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后来的陛下。说后者天天打他,打的很疼很疼,他每天都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像那些所有死在陛下手上的妖怪一样,会在某一天因为惹得他生气之后被无情地夺去生命。
宫芜长时间都没有讲话,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类了。一开始只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宠妃关在身边,白日看他跳舞,夜里就让他脱光了衣服趴在床上服侍自己。
但后面慢慢的,他的存在好像变化了一种意义,不仅仅只是一个可以让人随意玩弄发泄的玩物,而是一个真实的,能够完全在他身上寄托自己情感的伴侣。
后面在崔宴的腿伤完全养好之后,宫芜让他一个人回家了。
但是在此之前他跟他说好了,只是回家看看,等和家乡的人们打过照面,叙过几天旧之后,一定要回来,宫芜在南丘等着他。
崔宴感激涕零地向他下跪,而后接过宫芜让下人为他准备的行囊,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西兰国的路。
*
两个月后,在西兰国和其北部的一个妖国接壤的一片沙漠里,宫芜的轿辇不急不徐地在黄沙之中行走着。
这个妖国的国王宴请宫芜前来参加他们国家的一个国宴,因为其疆土和西兰国相隔的很近,所以在去那里之前,宫芜想要先来西兰国看看崔宴。
因为一路长途跋涉,在到达一片沙漠中的绿洲之后,宫芜命手下的妖怪停下轿辇,在此地稍作歇息,等休整的差不多了再继续赶路。
就在宫芜在轿中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凉茶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妖跑过来向他报告:“陛,陛下,您快下来看看吧,前面的沙漠里好像有一个人类躺在那里!”
“一个人类和朕有什么关系?”
那小妖急道:“不,不是啊,小的看那人类的衣着,感觉像,像是娘娘!!”
宫芜当即嗖地一下就从轿辇中窜出来了,几步往小妖所说的地方飞奔而去。然而,在到达了那一片被太阳毫无遮拦地暴晒着的黄沙之后,只稍稍一抬眼,他便赫然看见了躺在沙子里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崔宴。
崔宴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已经干枯开裂,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个大洞,逐渐褪去了颜色。
不知道他躺在这里被太阳晒了多久,大半的身体几乎都已经被黄沙给掩埋了。
可想而知,若是再让他在这里躺上半天,他不是会被太阳烘烤至脱水而死,就是完全被风沙给淹没,让之后的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他了。
“崔宴,崔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好吗,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宫芜在此刻再也顾不得任何形象,扑通一下猛地跪倒在黄沙之中,将崔宴从地上抱起来,用大手不断拍打着他的脸,口里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此刻的崔宴已经是气息奄奄,但从他还在勉强起伏的胸口可以看出,他尚且留有一丝残余的活气。
宫芜赶紧将他从地上抱起,带着他回到了轿辇中,又命手下的妖怪取了水过来,自己用小杯一点一点喂着让他喝到嘴里。
崔宴在喝下大半杯水后,这才稍稍有了些动静。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看上去十分地痛苦,在挣扎了好半天之后,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崔宴!崔宴,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你还记得朕吗?”
崔宴的喉头蠕动了几下,怔怔地看着宫芜,沉默良久后,艰难道:“陛下……”
“诶,诶,是朕,朕来找你了。你不是说要回家吗,怎么不去西兰国,反而还自己这样一个人躺在沙漠里?有人欺负你了吗?”
“陛下……”崔宴依旧只是唤着宫芜,但眼眶里的泪水却是马上就要满溢了出来。
他一直在努力地吞咽着,像是想要把喉头的酸涩感给咽下去,可终究是失败了,就在这样静静地呆了两三秒之后,情绪终于倏然爆发,仰着头朝天嚎啕大哭道:“西,西兰国……没有了……”
“什么?!”宫芜感到惊诧无比:“怎么会?那不是你家吗?你不是说要回家吗?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会就这么没有了?”
崔宴回答不了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宫芜无法,只能扭头让守在轿外的小妖赶紧往西兰国的方向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后又回过头来继续安慰道:“好了好了,先不哭,朕等下陪你一起去西兰国好不好?我们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去不了了,去不了了。”崔宴忽地打断了他的话,喃喃道:“我没有家了,我的家没有了……再也没有人要我了,我没有地方去……”
宫芜一听,顿时也急了,道:“怎么会没有人要你?你是朕的妃子,朕要你啊,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南丘就是你的家,朕的皇宫,朕的寝殿都是你的,朕会让宫里所有的下人都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之前的那种状况,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要,我想要回家……”
崔宴双眼空洞地盯着轿辇地面上铺的地毯,几秒过后,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竭力支撑片刻,蓦地悲怆出声:“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家……”
这时那个被宫芜派出去的小妖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在轿辇前边跪下,朝着宫芜复命道:“陛,陛下!小的过去看了,发现,发现,西兰国,居然被风沙给掩埋了!!”
“什么?!”宫芜的一双狭目瞬间瞪大了,不可置信道:“为什么,怎么会?风沙淹没了整个国家?”
那小妖道:“正是!小的过去看了发现那整个西兰国,除了周边的一些城墙可以勉强辨认出轮廓,其他的街道民居包括皇城的宫殿,全部都已经被风沙给掩埋的什么都不剩了,而且看那黄沙的厚度,感觉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国家,而里面的民众包括皇帝,全都没能逃出来!”
宫芜当下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战战兢兢地低头去看怀里崔宴的动静,发现他表情木讷,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小妖说的这番话,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也没有要和他们进行交流的意思。
宫芜心里紧张的不行,对小妖吩咐了一句:“朕知道了,你下去吧。”随后又低头给崔宴理了理沾粘在他头发上的沙子,尽量用最温声细语的语气同他劝解道:“崔宴,我们——”
“我们回家吧。”
“什么?”自己的话被突如其来打断,宫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回家,回哪……”
“回南丘国。”简单说完这最后一句,崔宴便兀自把脸往宫芜胸口一埋,不再说话了。
宫芜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努力压下自己声音的颤抖,平稳着气息道:“好,好……”
宫芜的心情有些奇怪,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好像那日崔宴第一回在他面前哭过一场之后,他面对着这张脸,就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了。
宫芜把崔宴带回了白临郡。
皇宫依旧如同崔宴离开时那般光鲜亮丽,不过居住在其中的人,仿佛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崔宴整日睡觉,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从宫芜早晨出宫去到晚上回来,全程都一动不动,还是宫芜在用晚膳的时候上前一把将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抱着他坐在桌边,掐着他的脸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他这才勉强能够吞咽下一些东西。
后面的时间里宫芜几乎再也没有对他动过手,除了一两回自己不知道怎么脑子抽了失手甩了他一个巴掌。不过看事后自己哄他时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也很快放下了心,没再管这件事。
崔宴心心念念的西兰国没有了,宫芜心底甚至还有几丝窃喜,觉得终于没有什么可以牵扯住前者的心,可以让他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永远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宫芜以为他可以靠自己的权利和财富永远地拴住他的,在那个崔宴一辈子也不可能到达的百年赎身期到来之前。
可是他好像想错了。
这日晚上宫芜回宫之后没有在寝殿看见崔宴。
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让他一个人待着的崔宴,会在自己不在寝殿的时候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于是宫芜开始急了,叫底下的小妖们赶紧去宫里宫外四处寻找,自己则在偌大的寝殿里外搜寻。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崔宴就像是在皇宫里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没有妖怪看见过他。
找人找了一两个时辰的宫芜身心俱疲到崩溃,他用一只手捂着脸,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喷涌而出。
直到他无力地在自己寝殿中央跪倒在地,头顶那对昔日永远高高耸立的狐耳都耷拉了下来,一阵风穿堂而过,他就听见了一扇未被关紧的门被吹开的声音。
宫芜猝然扭头,发现那是他寝殿的一个偏殿,只有一扇门通往那里,但因为地方小,所以他平日里从来没有进去过。
但此刻门却被打开了。
宫芜再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思考,直接连滚带爬地向那扇门扑过去,在“砰”地一下撞开房门后,他奔跑的步伐一下子停住了。
他看见崔宴了。
但是后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微微睁着,脸刚好朝向宫芜进来的那个门口。
宫芜从他眼眸的缝隙里看见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他躺在一地的血泊里,左手手臂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在宫芜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手腕上,赫然有着十多条用小刀划出来的伤痕。
鲜血就这样不断地从崔宴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直到他气绝,身体一点一点冷下来。
宫芜久久地望着崔宴的尸体,未说一句话,也未动作半分,只是缓缓矮下了身,将膝盖磕至地面。
他身为占据一方领地的妖王,这辈子第一次向他人下跪。
*
寒生听完宫芜的讲述,久久地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噎得他胸口发闷。
不多时,他感受到脸上贴上来了一个温热的东西,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发现是陆溪屿抬手摸上了他的脸,正在用大拇指轻柔地擦拭着他眼下的皮肤。
寒生稍稍往后躲了一下,蹙眉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抬起手来还欲擦:“你眼眶红了。”
“我又没哭,矫情什么。”
“不是矫情。”陆溪屿低声道。
寒生脸上浮现了一阵燥热。他知道陆溪屿要说什么,但他不想让他说,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凑过去压声道:“你先别讲话。”而后又直起身子来,抬眸看向依旧跪在他们前方一动不动的宫芜。
那个高大的身躯仿佛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变得十分渺小,那双黑色的狐耳也再也没直立起来。
他们两妖一人就这样在偏殿内待了许久,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终于闻得宫芜再度开口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到底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都已经不再自称“朕”了。
“他是因为还对我以前打他的事怀恨于心吗,所以要报复我,要我每日看着他的尸体,比以前的他活得还要痛苦。”
“……陛下。”寒生斟酌良久,接话道:“在下以为,崔公子做出这番举动,应该很大程度上是与西兰国有关。”
宫芜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西兰国是他的家,他从在戏团里巡演的时候梦想就是赚够钱将自己赎身,然后回家去,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希望,尽管从戏团入了南丘皇宫,也依旧如此。”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在皇宫里忍受您对他的一切暴行,独处异乡的孤独和遭人排挤的难过,就是为了挨过他以为的那十年赎身期,然后堂堂正正地像一个人样回家去。”
寒生望着宫芜弓下去的背影,抿了抿唇,道:“陛下,您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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