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寒凛纪元三千五百四十八年。

莽荒原，寒凛国街道。

繁华热闹的城池让这整片地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雪原之上，倒像是在南北交通便利的平原，商贾云集喧闹纷杂，尽天下之好物，成举世之繁都。

只是此地虽然繁华，但若仔细观察那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便会发现，他们大多都尖耳长甲，眼睛瞳色各异，脑袋上顶着的一头头发，基本上为白色。

这里不是人类的地界，这里是妖族的国度。

寒凛国是整个九州第一个建立起来的妖国，坐落于大陆最北部被称作莽荒原的大片雪原之上，疆域面积目前为整个九州国度第二，仅次于占据大陆南端的另一个妖国，南丘国。

只不过因为后者的疆域内大多为水泽和布满瘴气之地，实际能够住妖的地方并不多，所以发展远不如寒凛国来的繁华。

然而，今日的寒凛街道，似乎多了几分异样。

走在街道上的妖怪们频频侧头，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街角站着的一个奇怪的小孩身上。

他大概只有三四百来岁的样子，还没过路妖的腰胯高，不知道是被父母带着上街走丢了还是自己离家出走，身边也没有大妖看着，就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并且很明显的是，他脑袋上顶着的是一头黑发。

若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的孩子，有什么邻近的妖怪瞧见他了的话，肯定能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莽荒原上的妖怪基本上都是白发，偶尔有一些本体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换毛的，头发就是少有的棕色或黄色，而黑发，在他们当中更是一百只妖怪都难得看见一个的。

可一直都没有大妖来找他，也没有妖上前同他说话。而且，还有更加奇怪的一点是，他身上的穿着和这里的妖怪都不一样。

莽荒原的妖怪大多都穿着随意，即使在风雪下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只穿一件轻便的薄衫，因为他们生来就在雪原上，感知不到外界的寒冷，身体永远散发着足以使自己受到保护的热量。

而这个小孩，他身上衣服里里外外裹了大概有两三层的样子，而且穿得十分板正，领口腰封垂襟一样不少，仔细看起来，倒有些像人类着装的习性了。

并且这个小孩看着看着，倒真从他身上能够闻出一点人味来。

有边上的妖怪在低声私语：“不会吧？应该不可能啊？不会是人类的小孩吧？人类的小孩怎么能够跑到莽荒原上来？这里可是咱们妖怪的地界啊……”

“就是啊，而且你看他那衣服，像不像是人类里面那些捉妖师穿的制服？啊！你看！他腰间还佩了把小木剑！”

听到这话的陆溪屿，默不作声地把自己腰间那只短小的木剑往自己衣袖里藏了藏，而后又瑟缩了几分身子，想要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好让这些妖怪注意不到他。

可是怎么可能注意不到他。

“我是不是饿昏了？怎么在空中闻到了一股人味？”

“你见过人类吗就人味人味的，你知道人类是什么味道？”

“没见过，但就是感觉不太对劲，这股味……”

说话的那只妖怪用力地耸了耸他的鼻子：“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嗯？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只妖怪边闻味道边寻找它的来源，冷不丁就撞上了正躲在墙角努力隐藏存在感的陆溪屿，低头一看，觉得甚是奇怪，单手把他揪了起来，拎至鼻子边闻了闻：“这里怎么有个小崽子——好重的人味！”

陆溪屿一下子就被他从手上扔了出去，从半空重重跌落在地，摔得不轻。

周围的妖怪们哗啦一下全都围上来了，以陆溪屿为中心，将他包围在了其中，全都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是人类吗？真的是人类的小孩？这有多大了？”

“呃……看起来就像咱们三四百岁的小孩吧，换算成人类年纪是多少？五，五六岁？”

“我们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类的小孩？而且就在千仞崖底下，离陛下他们最近的地方！人类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特地扔了个小崽子到我们这里来打探消息？！”

“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么小的崽子，直接捉来吃不就行了，我都还没吃过人肉呢。诶诶，你吃过吗？”

“我没有……”

“没有那不就得了，还废话什么！”讲话的那只男妖怪撸起袖子就要把陆溪屿扛到肩上：“刚好我家婆娘快要生小崽子了，把这个人类崽子捉回去给她炖汤，让她也尝尝人肉的味道！”

“诶诶，凭什么是你捉回去啊，我们也没吃过人肉呢，我们也想吃！”

“就是就是啊，凭什么就你一只妖独吞啊，不应该我们这里的所有妖见者有份吗？！”

陆溪屿在一堆妖怪当中被来回拉扯着，所有妖都在高声议论着回去要怎么吃他，尽管他内心再怎么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脚下还是无可避免地发软，几乎要被原地吓晕过去了。

“依我看，咱们干脆也别争了！”突然，有一个妖怪出声道：“反正这人类小孩也就这么点大，要分着都还不够塞牙缝的，不如干脆找个刀和案板来，我们就地把他宰了，把皮肉血什么的都一并算上，我们按重量分怎么样？！”

“可以可以，这个方法不错，我想喝血！”

“给我点腿上的肉吧，那里的肉有嚼劲。”

“我，我只想要个脑袋！听说人类的脑子吃了能够变聪明，我打算带回家给我那蠢货儿子补补！”

陆溪屿站在一群妖怪中间瑟瑟发抖，他盯着自己脚下一片白色的地面，感觉到了似乎有一股热流开始顺着他腿中间的裤缝流了下来。

他好想哭，好想回家，但是他找不到他父亲带着的队伍在哪里。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外出捉妖，他父亲带着他想让他见见世面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见到这么多，从出生到现在，他都只在书本上见到的妖怪。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先把他宰了再说！刀呢？谁带了刀啊？”

“这里这里！”一只妖怪把路边卖肉摊上的尖刀给抛过来了。

那只妖怪抬手抓住，随后就单手掐住陆溪屿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了边上一个摊贩的摊面上，接着举起尖刀，刀锋朝下，舔了舔嘴唇，就准备朝着人类最脆弱的脖颈处刺下去。

陆溪屿浑身都在发抖，但从小到大的严厉家教根本不允许他因为任何事掉眼泪，所以他只能闭上了眼，用一种赴死的心态默然接受了这一切的命运。

直到街道尽头传来一声冗长的“皇室尊轿，闲妖避让！！”抓着陆溪屿的那只妖怪才赫然收回了手，同其他妖怪一样扭头往街道另一侧望去，口中欣喜叫道：“是陛下和娘娘！”

果不其然，在先前那一声落下之后，一辆宽阔豪华的金色轿辇便慢悠悠地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其后跟着的，是另外三架稍小一些的轿辇，但也是同样的极尽奢华，一眼就能看出其内坐着的妖怪身份绝对不一般。

先前那只妖怪又激动地大喊了一句：“还有太子殿下！几位皇室都回宫啦！！”

原先围在陆溪屿身边的那群妖怪呼啦一下全都散开了，推推搡搡地拥挤着在路边跪下，等到那妖族皇室的仪仗队行至面前时，全都一个个争先恐后伸出手去朝轿辇里的妖怪招手：“陛下！娘娘！太子殿下！！”

想来应该是轿辇里的妖怪隔着纱帘朝他们回应了一下，妖群中像炸开锅一样发出了阵阵欣喜的尖叫，全都鼎沸作一团，完全没有妖怪再来顾及还在案板上爬着的陆溪屿了。

趁现在没有妖管他，他赶紧哆哆嗦嗦地爬起跳下了地面，正准备在混乱中赶紧逃离这里，目光却是频频被身后那耀眼的过分的那队仪仗和轿辇给吸引去，脚下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了。

他心想反正现在也没有妖怪有时间管他，不如就先在这里看一会儿吧。

陆溪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丽的阵仗，也从未见过这般身份显赫的大妖，连现在以自己的身份在对方面前，会不会被直接捉去吃掉都没空想了，眼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身着华丽服饰的宫妖看，想象着轿辇中坐着的妖怪们，都该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只是看着看着他突然就心生了疑惑。

尽管那些平民妖怪在路边喊的很起劲，但听他们喊来喊去，无论如何口中叫着的都是三只妖怪，无外乎就是此地妖国的皇帝，皇后，和太子。可陆溪屿抬头认认真真地将那队伍里的轿辇数了又数，分明有四台，且后三台的规模都不相上下，说明最后一台轿辇中，坐着的也是身份和其他大妖相等的妖怪。

可是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对最后一台轿辇中坐着的大妖视若无睹呢？那不也是一位皇室吗？

就在陆溪屿这般想着的时候，从排在队伍最末端的那台轿辇的窗户处，忽地伸出来了一只纤细白嫩的手臂，像是对轿旁候着的宫妖吩咐了一句什么，随后，那台轿辇就停了下来。

刚好停在陆溪屿面前的位置。

陆溪屿被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悬着一颗心脏胆战心惊地望着那台轿辇，不知道里面的妖怪停在这里意欲何为，是不是因为自己站在这里被发现了，要下轿来把自己抓回去当晚饭。

陆溪屿当真是被发现了。

褚玉尘坐着轿辇跟随父母和哥哥从邻国参宴回来，刚走到千仞崖底下的街道上，就听见了有妖怪在路边吵嚷的声音。

他耳朵尖，好奇心也盛，实在是想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于是偷偷将轿辇的纱帘掀开了一条缝，借着缝隙向外四下观望，而后就看见了，有一群他们国家的百姓，在围着一个人类的小孩，像是想要将他就地宰杀。

褚玉尘不知道这人类小孩是怎么跑到他们国家来的，但根据他皇兄以前教他的判断，那就是一个人类无疑。不知怎么，他的心中忽然就萌生了一股强烈的**。他想把这个人类带回宫去玩。

算不上是怜悯。

因为在妖族当中，吃人类小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虽然褚玉尘和他的父母皇兄作为妖怪皇族，是不会去做这些被上等妖怪所看不起的事情的，但寒凛国家的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其下的子民食用人类，所以面对这些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地进行大规模屠杀，他们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怎么去理会的。

但偏偏褚玉尘对这个人类小孩起了兴趣，所以在他皇室身份的威压面前，其他妖怪就算再怎么有意见，也完全不敢站出来反对。

于是褚玉尘就堂而皇之地掀开轿帘跳了下去，而后当着街边一概妖怪的面，几步跑到陆溪屿身边，拉住他的手就将他扯到了轿辇面前，然后用无声掀开车帘的动作和一脸凶恶的表情恐吓他，让他乖乖当着自己的面爬上轿辇去了。

十秒之后，陆溪屿跪在了一只黑发金瞳，外貌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妖怪面前。

那只小孩模样的妖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他强大的威压之下，陆溪屿压根就不敢抬头，只是哆哆嗦嗦地跪在宽敞的轿辇中央，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只妖怪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在这一片安静之中，陆溪屿终于沉不住气了，心里想着自己身为道派中人，日后也是要成为捉妖师的，士可杀不可辱，若是要等到对方来对他做些什么，还不如先一步表达自己即使落入虎穴也誓死不降的决心。

于是他颤抖着手去摸自己腰间绑着的一把小木剑，一把将它拔了出来，双手抓握着，颤巍巍地将它的剑尖指向了对面坐着的那只妖怪。

陆溪屿现在还远不及捉妖院为他造剑的年纪，甚至连将一把普通的剑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身边唯一携带的，就只是一把被他当做玩具的小木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将它当做武器指向了对方，想要借此多少展现出自己的一丁点气势来。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这起不到任何威胁作用的举动，在对方眼里有多么可笑。

他听见了那只妖怪轻笑了一声，然后问他：“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离陆溪屿极近，惊得他猛地抬头，双眼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他来不及反应，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腿一软就向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小木剑也被他给扔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了那妖怪身后的位置，怎么也拿不着了。

他迅速抬起手臂捂住了脸，借此来保护自己。尽管如此，他还是闭着眼，壮着胆子对对面的妖怪大喊道：“我，我不会屈服的！哪怕你把我抓回去剥皮吃肉，用血煮汤喝，我也不会屈服的！”

褚玉尘觉得这个人类小孩还真是好玩儿，道：“那你要怎么才会屈服？”

陆溪屿始终不敢睁眼，只是扯着嗓子脱口而出道：“捉妖师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我们就算把命葬送在妖怪手里，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尊严遭到践踏！”

“……你是捉妖师？”

陆溪屿惶觉自己说漏了嘴，冷不丁一睁眼，就看见那只妖怪还蹲在自己的面前。一身黑色华服拖至地板上，长长的墨发也一并垂落下来，头上带着黄金做的发饰，映衬着他那双与其他所有妖怪都不同的眸子，显得他有一种隔绝在妖族之外的神秘和美丽。

陆溪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妖怪，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他对视。只看了一眼，瞬间就心慌意乱了，视线胡乱扫荡着，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看，直到——对方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迫使他无法转头，不得不四目相对着承接下了来自对方的目光。

就只看了你一眼，就已确定了永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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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轿初遇一眼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