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寒生在森林中走了两天，才勉强找到一条出去的小路。

在踏出森林的那一刻，眼前赫然映入一片金色的麦田，浩浩荡荡，无边无垠，在风的吹拂下不断翻涌起浪花。

寒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大抵已经逃离出陆溪屿的掌控范围了。

新生的喜悦还没有持续太久，铺天盖地的饥饿和疲乏很快将他重重包围。他本想先走过这片麦田，看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能够敲门向其讨一碗饭来吃，可是才摇摇晃晃走到半路，就有些坚持不住了。

眼前的世界从四周一点一点向中心变黑，耳中一片嗡鸣，脚下也越走越无力，不消几步，寒生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

寒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饿昏的还是累晕的，也不知道自己一睡到底睡了几天，只知道在睁眼过后，发现自己竟是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帐篷，简单的几根木架支起一块篷布，里面撑出来的空间摆放着一些最基本的家具；也没有地板，是直接在一片开阔的泥土地上搭建的，因为不久前刚下过雨，所以除了他目前所躺的着一张床，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湿漉漉的。

周围空无一人。

寒生莫名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人带到这个地方来了，坐起身，掀开被子，刚准备试探着下床，对面的营帐门忽地被拉开，从外面款款走进了一只端着托盘的女妖怪。

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寒生紧绷的心情立马就放松下来了。

还好，还好是同类。

只是作为妖怪，怎么会在人类的地界里有这样一片用来寓居的场所？对方……究竟是做什么的？

见到寒生醒来，那只女妖怪明显是有些惊讶，随即欣喜道：“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啊，刚好他们外面煮了一点粥，你吃点吧，之前就那样晕倒在麦田里，应该是饿坏了。”

“……”

寒生对对方直言不讳道出自己晕倒的事实感到有些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接过她的粥道：“谢谢。”

低头小抿了一口，觉得这粥多少有些颗粒粗糙，寡淡无味，还夹了不少细碎的小石子在里面。但寒生也没资格挑剔，只能屏着气，仰头将其一口喝尽，随后撇过头去，悄悄将嘴里的小石子吐到掌心。

进来的那只女妖怪在给完寒生粥后，就拿了一个扫帚开始清理帐篷内的地面，寒生呆呆地瞧了她一会儿，注意到她头顶两边翘起来的两只耳朵，忍不住问：“你……是狍子？”

女妖怪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腰来，看向他，歪了歪头，道：“我是。可你的话……我不太能看出来是什么妖怪，捡到你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你身上有很重的妖气，我们都会以为你是个人类呢。”

寒生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发。那狍妖又好奇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为啥我们叫了好些同伴过来看你，却怎么都看不出来？”

寒生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她自己的真实物种为好，于是稍微改动了一下说辞：“我是老鹰。”

那狍妖先是一惊，后一拍脑袋：“居然是老鹰！完全看不出来啊，最开始看你外表瘦瘦弱弱的，还以为会是梅花鹿之类的呢，那，那……”

狍妖愁眉苦脸地望了一下她端过来的几碗粥：“我们这里没有肉，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填饱肚子……对不起啊。”

寒生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为了这种事道歉，忙道：“没事没事，你们救了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能再要求这要求那的，要不是你们，我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被人类给捉去了，你们算是我的恩人哪……”

狍妖听完，并没有展现出寒生想象中的神情，反而有些忧虑，抬眸飞快地瞟了他几眼，这才小心翼翼道：“那，既然您说我们是您的恩人……那我在这里，能不能和您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寒生并没有注意到狍妖把对他的称呼从“你”变为了“您”，忙道：“你说，你说，凡是我能够做到的，我一定满足。”

那狍妖垂下了头，两只手紧握着立在身前的扫帚柄，嘴唇蠕动几下，磕磕巴巴开口道：“就，就是，我们这一群妖怪，其实都是在人类地界里流浪，为了生存才聚集到一起的，妖力都很低微，也没什么能力，而且……”

她说一句话就胆怯地瞟寒生一眼：“而且为了保护我们自己，我们都是选择的相同类别的动物，也就是说，现在我们这个族群里，都，都是……食草动物。”

“我们这里有兔子，梅花鹿，羚羊……也就是说，您，您作为老鹰，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吃我们的同伴……”

“……”

而后，狍妖像是想到什么，急忙补充道：“但是，但是我们以后一定会努力去找肉的！能够保证您有食物吃！虽然在人类地界找肉比较困难，但我们可以去他们的农场里抓鸡……反正，反正一定能够解决您吃饭的问题！所以您，您能不能不要吃我们……”

寒生听完，怔愣了许久。那只狍妖一直在对面低眉顺眼地看他脸色，始终没敢插话。半晌后，寒生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吃你们呢？”

狍妖战战兢兢道：“因为，因为您是老鹰啊，是食肉的，我们当中有很多同伴，都在您的族群食谱上……”

寒生咬了咬下唇，道：“我没有吃过食草的妖怪。而且，我也没有吃过人。”

这回倒轮到狍妖愣住了。她呆呆地张着嘴，定住了许久，还是寒生在她面前挥挥手把她的魂招回来，这才道：“您，您没有吃过人？”

因为在妖族当中，除了以草木为食的食草类妖怪，其他的肉食性和杂食性妖怪，食谱的最末端，基本上都有人类这一选项。大多数妖怪寓居山野，在几百甚至几千年的漫长年岁里，多少能够碰到个几个独自进山的村民，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会将这些人类给吞吃入腹，当做是那一日的额外加餐。

所以当寒生以鹰妖这一身份说出自己没有吃过人这话时，着实让狍妖狠狠震惊了。

狍妖结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那，那……”

寒生笑了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活了一千多年，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人类地界流浪，所以平日里的饮食，基本上也和人类一样，只会吃他们圈养的家畜，不会吃我自己的同类的。”

得到他的肯定，狍妖顿时放心了，捂着心口道：“太好了，幸好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影响，当时在麦田里面遇见您时，因为不知道您的具体身份，大家还商讨着到底要不要把您带回来。先前还一直在担惊受怕，现在可算好，至少他们后续不会责难于我了。”

寒生微笑着点点头，想起狍妖在和他说话时口中不断提起的“他们”，不觉问道：“你和我说的其他妖怪……也都在这里吗？能让我见见吗？”

狍妖一拍脑袋：“哎呀，都忘了这件事了，现在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呢，一开始说是让我先进来给他们探探您的口风……对了，您穿上这个，我带您出去见他们！”

那狍妖从怀里取出了一双草鞋：“这是大家在把您带回来后，见您光着脚，就拜托族群里的羚羊奶奶做的，刚做好，您试试看合不合适，要是不合适再让奶奶改改。”

寒生再一次愣住了，呆呆地盯着那双草鞋看了良久，这才伸手过去将它接过来，低头细细地放在手心观赏，忍不住用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几下，道：“谢谢。”

寒生试了试草鞋，大小刚刚好，便穿着它下地了。

狍妖一边给他指路，一边同他搭话道：“对了，您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让我瞧瞧应该怎么称呼您，回头告诉他们去。”

“……”

寒生低头在泥泞的地面上寻找落脚的地方，道：“今年应该……一千八百多岁了。”

“哎呀！那我比你大！我今年刚好一千九，是姐姐呢！”

寒生笑意盈盈：“那……我以后都叫你姐姐？”

狍妖对寒生的恐惧很快就因为他的随和烟消云散了，大大咧咧地鼓掌道：“好啊好啊，你叫我姐姐，那我叫你什么呢？你叫什么名字——不想说全名也没关系，就告诉我一个字嘛。”

“一个字……”寒生喃喃道：“玉？”

“玉？”狍妖跟着他发出了一声疑问的语气：“玉……那我叫你阿玉好不好？等下我出去就告诉其他伙伴，让大家都叫你阿玉！”

寒生觉得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心底由衷地感到放松，完全没有之前和陆溪屿在一起时的芥蒂，微笑道：“好啊，就这么叫我吧，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狍妖在他身边欢天喜地地转了一个圈，晃到他身前，一把拉开了近在咫尺的营帐门，冲外面大喊了一句：“阿玉来咯！”

寒生跟随着她的脚步踏出帐门，在踏上外面土地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穿破云层照射到了他的脸上，使得他经不住抬手挡了挡阳光。

随后，在他将手臂放下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零零散散围聚在帐篷外面的一百多只妖怪。

他们或站或坐，有的手上在干活，有的蹲在地上做游戏，在注意到动静的刹那，纷纷转过了头来，将目光毫无避讳地，直直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意外地，寒生并没有感到紧张，而是自如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笑道：“你们好。”

那是一群良莠不齐的食草类妖怪，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是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的特征；气色上也都大有缺陷，像是长期处在惊吓与动荡之中，就连望向寒生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慌和不信任，感觉他只要再往前一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四散奔逃。

所以寒生很识趣地站住了脚。

对面的那群妖怪见到他，没有动作，也没有人说话，就只是全部停下了手上的活，这么呆呆地抬头与他眼神交汇。

还是狍妖及时上前来缓和气氛：“哎呀，大家不要怕，阿玉已经答应了我不会吃我们的，而且阿玉长到这么大，连人都没有吃过呢，所以大家就不用担心啦……”

狍妖晃到寒生身后，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推上前道：“而且你们看阿玉长得这么漂亮，我以前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妖怪，刚捡到他时还以为是狐妖，没想到是老鹰啊……”

“老鹰？！”

听到这个词，离寒生最近的约莫十多只妖怪，顿时齐刷刷的起身搬着板凳逃到妖群后面去了，而剩下其他没动的，也都脸色惨白的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动一下，寒生就会立马扑过去把他们吃了。

“诶，你们这是干嘛？我刚刚不是都说了嘛，他不会吃我们，他也和我们一样是长期在人类地界流浪的，饮食习惯什么的都和人类一样，所以我们只要照常做饭就行了。”

听了狍妖的话，有几个胆大的妖怪勉强又搬着板凳坐回了原处，其中一只牛妖仰头与寒生对视，试探着开口道：“你，你好？”

“你好呀。”寒生笑眯眯地回应。见那只牛妖想起身，臀部往上腾了一下，却是因为躯体过壮，一时没能站的起来，于是好心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牛妖对他的这一动作，显然是有些手足无措，把掌心的汗在身上的褂子上胡乱擦了擦，便伸手握住了他的那只手，借助他的力量，顺利从板凳上站起来了。

不过他起身后，仅仅是近距离和寒生对视了一眼，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立马不自然地瞥过了头去。边上有另一只山羊妖戳他：“喂，你干嘛？在新来的面前脸红什么？又不是没有见过老鹰，反正你这块头，人家就算在你面前化形也没办法把你叼走，你就安心——”

说到“安”这个字的时候，那只山羊妖也下意识转头看了寒生一眼，结果这一看，脸立马就红得和那只牛妖不相上下，更是停都不敢在后者跟前停留一下，直接就转身灰溜溜地跑走了。

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脸红的寒生，依旧得体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并且缓缓在脑袋上打出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