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寒生在将羚羊奶奶送回到大家一起的地方后,就独自一妖出了菖兰谷,往莽荒原上去了。
那里的风雪一如既往的厚重,尽管是在夏天,风力也没有减小一点,毫不留情地席卷着他的长发在风中胡乱飞舞。寒生试着捉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索性就不再管,任由它们在自己脑后像破布条一样迎风飘动。
他在这一世初回莽荒原,由小雪兔陪着登上了千仞崖后,时隔三月,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他站在悬崖边上的位置,朝下面遥遥看去,能够在风雪中勉强辨认出灰色的一点,那是他上回来这里时,和小雪兔一道居住的后者的房子,但是因为它的主人长时间没有回家,那一间小小的屋栋,已经几乎要被大雪给淹没了。
寒生恹恹收眼,转身向着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朝千仞崖的深处走去。
那里是寒凛的皇城,也是他之前回来,在门口百般辗转,却始终没有走进去的地方。
但这一次,寒生毫不犹豫地沿着皇城中心街道残败的路基,一直往最里行进,没有转头看周遭被大雪覆盖得高低起伏的破落屋瓦,目光只是直视前方。最终,在走了两刻钟左右,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高高耸立的建筑。
那是寒凛皇宫的城门。
因为曾经被火烧过,很快又被漫天的大雪覆盖,极度的冷热之间,石砌的城墙耐不住压力,很快分崩离析,如今,就只剩下了一摊断壁颓垣,和中间一个勉强能通人的小口。
寒生在底下徘徊许久,等到对自己的内心建设完毕,这才能够鼓起勇气,从面前那个小口穿插而过,踏入了他七百多年都不曾回来的,他自己的家。
在进到皇宫前庭时,寒生停下了脚步,弯腰,将自己脚上那双草鞋脱了下来,两只合并到一起,仔细摆放在路边,继而直起腰,光着脚踩在了绵软冰凉的雪上。
他闭上眼,站在前庭正中央的御道上,用下一步的脚后跟对准上一步的脚尖,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走成直线;双手张开呈翅膀状,用以保持平衡,安安静静感受脚底的冰雪化开时,些微溅上脚腕的冰凉。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将眼睛用布蒙上,和小伙伴依次一轮,看谁能够笔直地用两只脚在雪地里踩出一条直线,继而保证自己不一头撞上对面的内墙墙壁。
那个时候,他的父皇在前朝议事,母后在后宫绣花,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皇兄,伴书郎雪狐云云仙,还有一个雪豹侍卫,名字叫安无霁。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那只白色的小狐狸在身后鬼喊鬼叫的声音。
“小殿下!走歪了!走歪了走歪了哈哈哈!小殿下要输咯!”
“仙仙,别闹,哪里歪了,尘儿明明走得很直好不好。”
应该是他皇兄把从路边跳到自己身前试图干扰的云云仙给揪回去了。
“嗷嗷!太子殿下我错了!你别摸我尾巴!”
那时候云云仙嫌每天幻化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很累,所以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狐狸尾巴和耳朵露在外面。
然后皇兄又在笑:“摸摸不行嘛,仙仙浑身都毛茸茸的,这么可爱,像雪球一样。”
云云仙又大叫:“一点也不!说我像雪球,那安无霁不也像雪球嘛,他还是大雪球,太子殿下怎么不摸他!”
褚霜年看看身边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个头,并且正面无表情站立在一旁值岗的雪豹,有些汗颜,转过脸来道:“嗯……雪豹看起来有点凶,本宫……有些不敢呢。”
“听见没听见没!安无霁!太子殿下说你长得太凶了!你一个小殿下的近身侍卫每天板着个脸干什么?这宫里又没有坏人!”
云云仙长得不高,踮起脚也只到身高足有八尺余的安无霁胸口,这会儿为了和他讲话,更是一骨碌顺着他的后背爬上了他的肩头。
安无霁却是像一个雕塑一样站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就只是在云云仙的狐狸尾巴扫到他脸上时,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小瑞王,下去。”
“哦哦!你凶什么啊?我问你凶什么?我好歹也是陛下的堂侄吧?你一个看门的凭什么凶我?而且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都在这呢,你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们是吧?你就一个破习武的,也没有太子殿下厉害,你凭什么——啊啊啊啊啊!!”
安无霁突然间一动,坐在他肩头的云云仙一个重心不稳,立即头朝后仰面栽了下去,幸好在一旁的褚霜年顺手一接,把他从半空中接住了。再一看,那边的安无霁已然是半跪在地上,将差一点要往前滑倒的褚玉尘牢牢扶稳,轻轻地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褚玉尘知道接住他的是谁,站稳后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你。”
安无霁道:“不谢,小殿下。”说罢,又笔直地站立回了原来的位置。
随后云云仙就不服气了,从褚霜年怀里跳下,又跑到安无霁身边叽叽歪歪地说教他;而这边,褚玉尘在刚刚差一点摔倒,被眼疾手快接住后,对此时感到很是神奇,想着那侍卫方才分明离他有一丈来远,是如何知道他马上就要摔倒,并且在他摔倒之前飞快地赶过来扶住他的?
所以褚玉尘心里起了点坏心思,他想着要故意摔一次,再试试看,那侍卫是否真的有预知未来的神通。
于是他在走出几步之后,慢慢地站在了一个地方,等着脚底的温度把那里的一小片冰雪融化,形成两个小水坑,再而迈步,借助自己身体的重力,狠狠地让自己滑了出去。
“嘭!”
一声闷响响起,寒生脸朝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前方道路一端隆起的雪堆里。
要不是有这堆雪的缓冲,他估计此刻早已鼻青脸肿,鼻梁骨都要被撞断了。
没有人接住他。
寒生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等到胸口的闷疼逐渐散去,这才艰难地扶着地面爬起来。转头看了看周围,不仅没有看见他的雪豹侍卫,也没有看见他的皇兄,以及那个吵吵闹闹的云云仙。
回应他的,只有不断从宫墙内穿插而过,被狭窄的陇壁挤压限制,从而发出巨大悲鸣的风声。
寒生不为所动,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些,下意识地将鬓角的发丝往耳后捋了捋,抬头望望眼前层层叠叠、还有大小近十个门洞的的宫墙,目光淡然地往前迈出了脚步。
他一步一步,穿过宫门,进入堆积了一尺来厚大雪的前庭广场,走上他父皇曾经步行过的御路,穿插过只能勉强看出轮廓,坍塌了大半的宫宇走廊,最终来到了一处宽广的大殿面前。
寒生站住脚,仰头,看见昔日金瓦铺就的抚安殿房顶,破了一个大洞,但又悉数被雪填平,基本上只能看见一个凹陷的天坑。
寒生站立在殿前许久,不敢说自己对这个地方,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
太久了,记忆太久远了,久到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他父皇母后长什么模样了。
他记不起他们的脸了。
“尘儿。”
寒生猛地惊醒,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在叫他。他惊慌失措地回头,在四下拼命搜寻着声音的来源,想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个声音究竟来自哪里。
在这世上会这么叫他的,就只有三只妖怪,他的父皇母后,和他的皇兄。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所站立的周围,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广场,广场的两侧尽头,是连接南北的两条长长的宫道。沿着那里走,一端,是直接出了宫门,另一端,则会越走越深,一直通往到在后宫的妃嫔大院。
不过寒生的父皇没有妃嫔,只有他母后一个妻子,那些前朝的妃子居所,早就沦为了一片冷宫。
“谁!谁在那里!”
寒生朝着周围的寂寞无垠大喊,声音却是被茫茫白雪给吸收,怎么也没有办法传播出去。
“尘儿。”
那个声音又开始喊他了,但依旧模模糊糊,听不清来自何方,也辨不出是男是女。
“母后!母后是你吗?母后!!”
那个声音没有应他,而是又轻飘飘唤了一句:“尘儿——”
“母后!!”
寒生跑动起来,回身踩上面前的台阶,想要到抚安殿里面去看看。可因为太过急切,不小心左脚踩上右脚,在阶梯边缘重重摔倒,猛磕了一下额头之后,又翻身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母后!”
寒生再一次爬起,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边爬边喊:“母后!皇兄?你们在哪里?是你们吗?”
好不容易登顶,地面原铺的厚雪被悉数蹭掉,寒生脚下皮肤已然是被生硬路石刮擦得渗出了血珠,但他视若无睹,只是披头散发地埋头狂奔,一路从殿前闯入了殿门。
坍塌的屋梁交错横倒在一起,充满颓败气息的大殿内皆被屋顶漏洞飘进来的大雪覆盖。寒生找了些屋梁之间的狭窄缝隙穿插而过,四处焦急追寻着声音的来源。
然而,等他跑到大殿内部后,那个声音似乎是停止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响起,任凭寒生怎么在殿内呼喊,一圈一圈原地打转搜寻周围每一个角落。
但他锲而不舍,又继续跑去翻找大殿坍塌的断壁,在厚厚的雪堆之下,把可以摸到可以拿起的所有碎砖烂瓦全部奋力掏出,在身后稀稀拉拉甩了一地,边掏边喊:“母后!皇兄!!你们在哪里?!”
几乎要把整个宫殿内的雪堆给翻找了个遍,寒生一无所获,但又不远相信方才那些呼喊只是幻觉的事实,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转向大殿最里影壁的方向。
那里是他父亲曾经上朝时所坐的皇椅,现在被雪覆盖得依稀还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唯一还剩下来的,是那影壁的正中央,一个用黄金浇筑而成的雪鹰的雕像。
雕像还耸立在那里,即使过了七百多年也不曾腐朽,仅仅是为空气蒙尘。因为是立面,大部分雪渍站不住脚,散落了下去,所以此刻只有雪鹰头顶和翅羽的上方覆盖了一层薄雪,其余等地,在一片阴凉当中暗然生辉。
寒生倦步走近,才刚抵达台陛阶下,便脚下一软,滑跪在地。一是因为方才的大动干戈着实耗尽了他全部体力,他无力再支撑起身体;二是为这故人不复的前朝旧物,即使外界沧海桑田,其依旧保持着千百年前的旧时风貌。
就仿佛,是专待他而来。
寒生垂首在雪鹰雕像前跪立许久,耳畔寂静无声,连空气都要凝固住,唯余屋顶天洞中吹拂而进的冷风,稍稍摆动起了他耳畔的长发。寒生蓦地哽咽道:“父皇,我回来了。”
寒凛君主褚若不甚和蔼,昔年也只有在母后跟前时,才会展现出些许温善,所以寒生少时对他还是惧怕的,但也不敌每每他和母后一同来找自己,自己仍会鼓起勇气扑进他的怀里以求怜惜。
或许,寒生从那个时候就盼望着,他能够像看待自己的皇兄一样,更多一些把自己当成骄傲。
可此刻他若是当真坐在这个位置,他应该会满眼冷峻地望向自己,道:“你还有脸回来?”
所以寒生说了那一句,便不敢再言语,就只是跪立在那,似是在忏悔,又似在自罚。直到身体的温热将膝下的雪融得一干二净,最底下裸露出的大殿地板上,逐渐展现出了一些东西。
寒生看得分明,旋即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又趴伏上前,用手掌用力推开半融化的残雪和雪水,整只妖贴服在地板上,衣袍和黑发散落在地。静心观察,终于分辨出,那是一滩已经深入到地板的,七百多年前残留下来的血迹。
寒生瞳孔撼然震颤。
他不知这血迹究竟来自于谁。七百多年前的那场人妖大战他全程未曾参与,只是被掩了耳目,由宫人护送着前往人类地界,之后便未与寒凛再有瓜葛。而百年之后再踏故土,已然是物是人非,所以其中此地所发生的所有事件详情,他尚且一无所知。
但他仍旧是心中揪疼,不自觉再度俯身,贴近到地面,颤颤伸手,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陈年血迹的表面。
忽然间一阵锥心刺痛,疼得寒生忍不住一哆嗦,瞬间甩了手,踉跄着后跌出去,而后双腿敞开,双手撑于身后,就这么呈半开的“大”字坐在地板上,眼睁睁看着面前惊人地浮现出了一面亮可显物的宽大悬屏。
显然是有人多年以前便将此物埋于此地,专待有人前来触碰,从而自行启动。
寒生简直要被吓坏,瘫坐在地,逃也不是,只能仰头怔怔地观望着眼前一切的发生,连惊讶几乎都要忘记,惶恐地张大嘴,亲眼见着那浮屏慢慢由虚变实,继而可以视物,很快,便逐渐有了人影显现在上面。
寒生看清楚了那是谁。
是他的父皇和母后。
父皇手中拿了一把匕首,跪坐在此地寒生正瘫坐的位置,母后斜倚在他的怀中,满头珠翠已取,雪白的长发披散落地。他们似是在依偎,又像是在低声呢喃,随后,母后闭上了眼,头向后仰,将胸膛展露于前,父皇双眼失神,一手扶她,一手举起了刀刃。
“父皇!!”寒生怆然嘶吼出声:“你在干什么!!放手!!不许伤害母后!!”
他扑上前去,对着那面浮屏伸手,试图把母后从中拉扯出来,但指尖一碰到垂直立面,立即触空而过,整只手都从中穿了过去,再起身往反面一看,那个竖直的空间里,什么也没有。
寒生的眼泪一秒喷涌而出,不断对着那个虚幻的景象哭喊,不断地在浮屏当中来回穿梭,伸出十指抓挠撕扯,把可视的一切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被脚下的雪堆绊倒又爬起,哭声在偌大的空殿里来回涤荡,一圈一圈,胜似地府幽冥。
可他一次次皆扑了满空,直到双腿疲软,再也支撑不起,又手脚并用转回到正面,泪垂眼睫,怔怔盯着里面仍在进行的画面,看到父皇将沾了血的匕首从母后心脏拔出,甩手扔飞。
于是,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画面里的母后,逐渐在父皇的怀中,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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